第二天一觉醒来, 周敏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昨天炒的茶好像都留在了邱五爷那里。
当时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倒是记得将空了的篮子拿走,还在晾着的茶叶自然不可能顾得上。不过昨晚石头好像说过, 邱五爷又走了,也不知这茶叶带走了没。
当然其实他就算不走, 周敏这会儿也不可能去要什么茶叶。
只不过提到这个,她才总算是想起了邱五爷这个人。昨天光顾着纠结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了,根本没考虑到他。
其实光是从周敏的这种反应,就能看出来亲疏远近了。
要说邱五爷这个人,周敏对他的确是抱有相当程度的好感。毕竟他首先长得就很占便宜,过分的美貌本身就具备一种震慑力,让人自然拜服。而若论性情, 邱五爷看上去冷淡难以接近,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过分孱弱的身体令他敏感多思,但他所思虑的问题, 绝大多数都是偏于哲学的妄想, 真正的生活阅历却实在不多。
所以他待人直且诚,虽然有种出身富贵的人自带的高高在上气场,却正好与他的外貌相得益彰, 绝不会令人生厌, 反而能够为他增色。
周敏跟他相处时的感觉,举个不是特别贴切的例子,就像是帮忙带亲戚家的小孩, 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去管教,只管陪他玩得高兴就可以了。就算有一点小毛病,也就忍了。
但也只是这样了。说到底,周敏对邱五爷没有动过心,所以连拒绝都毫不犹豫,事后也没怎么纠结。
这会儿冷静下来,回头想想,揭人不揭短,当时自己那番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也不知道他这么匆忙的离开,是不是被气得太厉害。
毕竟,周敏觉得,估计这恐怕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话那么不客气吧?
但老实说,邱五爷自己离开,的确让周敏松了一口气。
所以那个家里来了急信的托词一看就很假,周敏也只能当做是真的了。要说就因为提亲不成就老死不相往来,那倒也不至于。但就算是现代,谈恋爱分手之后再见面都免不了尴尬,所以离远一些,冷却一段时间把这件事情揭过去,算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等一阵子看看,要是还没有消息,就让石头往大石镇送点儿蔬菜什么的,顺便打听一下消息,若再不消气,端午之前自己亲自去赔罪吧。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周敏顿时觉得浑身轻松,这才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等到披散着头发下楼,却发现楼下的屋子里,炭盆已经烧起来了,上面还放着一个陶制的水壶,正往外冒着热气。
估计又是石头来过了。
在今天之前,周敏从来没想过石头对自己的这种好有什么不对,心安理得的觉得“我是他阿姐嘛”。但是现在知道了实情,这种殷勤就显得让人不安了。
受了他太多的好,要拿什么去还?
如果说邱五爷那里还能仔细的分析出个一二三四五,石头这边周敏就觉得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这家伙总能在各个方面用各种方式让他吃惊,要说周敏在这个地方最信任的人是谁,答案毫无疑问。但因为这样就要将两人之间的关系转换成另一种定义,周敏拒绝去考虑其中的可能性。
梳洗罢,往外泼水的时候,周敏听到了小楼后面的声音,走到窗边一看,才发现石头正在一边忙碌一边低声的背书。周敏站了一会儿,便听出他背诵的是论语。
在学习上,石头可比她有积极性多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周敏是个假的文盲,所以做完了最初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读书识字之后,这些书就直接放下了,闲着没事才会翻一翻。
石头则不同,从认完了字,可以自己看书之后,那套四书五经就被搬到他的房间去了。去年过年前,周敏还给他弄来了一套二十四史。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捧着书看一会儿,有时候还会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就开始背诵全文。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石头忽然回过头来,见她站在窗边,就朝她笑了笑。然后才低头拿起锯子,将架在木马上,已经弹好了墨线的一截木头锯成木板。
虽然不是电锯,但是工作起来的时候必然会有声音。大概是怕影响她休息,所以之前石头只是在做准备工作,根本没有开工。
周敏又想叹气了。
有时候她觉得,石头这样脑子一根筋,什么事情定了就不会再多想也挺不错的。像自己这样,什么都没定性,所以什么都要放在心里反复掂量,最后还未必能够得到答案,自己都觉得心累。
石头的手很稳,一手抓着锯子,一手扶着木头,锯子的刃口一直挨着墨线,没一会儿一块平平整整,厚薄均匀的木板就被锯下来了,摆在一边。把一整根木头都锯好之后,他才将工具一收,走过来站在窗前道,“敏敏,过去吃饭吧。”
“来了。”周敏回过神来,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压下去,应了一声,转身开门出去。
今天的早饭喝粥。
齐家山这一片地都被清理翻整过,开春之后杂草陆续冒出来,其中有不少都是可以食用的野菜,安氏几乎每天下地都能弄回来半篮子,还能天天都换花样。野菜粥野菜饼野菜盒子野菜羹,连野菜饺子他们都尝试过了。
周敏那点儿小资的野菜情结,这个春天已经治愈得差不多。在她的挑剔下,安氏的厨艺可谓是突飞猛进。
譬如今天的野菜就没有直接放在粥里,而是在滚水里烫过后,加上辣椒油和各种佐料凉拌,再配上一碟小咸菜,一碟豆腐乳,加上一碟煎鸡蛋,配菜可以说是相当丰富了,粥则是熬得稠稠的小米粥。
周敏喝了两碗粥,便预备跟安氏一起到地里去除草。但还没出门,齐老费就过来了。
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一看就是人逢喜事,见到周敏,远远的就大声招呼道,“敏敏,这是要出门?”
“老费叔,有什么好事吗?”周敏站住了,笑着问。
齐老费哈哈一笑,“世云回来了,县衙那边一切顺利!所以我这不是来请你这个功臣过去坐坐么?”
“我就不去了。”周敏道,“动动嘴皮子的事,功劳都是世云哥的才对。再说,老费叔你已经给了我两个人,大山和大树来了之后,家里的活儿都轻省多了。”
“一码归一码!去我家吃个饭,又不是要你怎的。”齐老费说着就要上前来拉她,“走走走,地里的活儿让他们去做,你跟我走!”
周敏狐疑的看着他,虽然说这是喜事,但齐老费实在高兴得太外放了,这跟他平时的习惯不符。作为万山村头一号大地主,齐老费素来是很讲究派头的,说话做事也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的表现……
“老费叔你说实话,来的不单是世云哥吧?”周敏问。
齐老费脸上的笑容一顿,又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敏敏!”笑完了,才压低声音道,“是明公大人也跟着来了,说是微服走访,不让声张。”
那就难怪了。徐县尊肯屈尊到这里来,足见齐世云这个心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虽说是用了走访民情的理由,但寻常走访,不过在城郊随便走走,最多到大石镇,像万山村这样隐于大山之中的村子,贵人的脚步一般是走不到这里来的。徐县尊走马上任不久,不在县衙处理政事却跑到这里来,必然是对齐世云十分看重,投桃报李。
这对于齐老费家,对于万山村而言,都是天大的喜事,将来可以在子孙面前吹牛皮的那种。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更不能去了。”周敏道,“老费叔要是有心,明后日再请我吧。”
反正周敏的目标并不是结交权贵,只是想在县衙有个靠得住的人。齐世云既然已经彻底站稳了脚跟,自然可以充当这个人选。在徐县尊面前露面的事,周敏便不去凑热闹了。
其实这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毕竟徐县尊屈尊到这里来,没道理还要屈尊去见一个小姑娘。而她出主意的事,更是不能让徐县尊知道的。既然如此,不去反而更好。但齐老费来叫她,这份意思就到了,表示他们家没想着昧下功劳。既然如此,周敏自然更不回去。
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居功的意思很明显。齐老费低头想了想,便郑重的道,“好,回头我专门设席请敏敏你!”
齐老费一家没有声张,徐县尊来了又走的事,万山村里竟没人知道。
而且他说到做到,第三天果然请了周敏过去吃饭。虽然客人只有周敏一个,但席面排场却半点都没有偷工减料,四个冷盘八个热菜,两道汤两道点心,比寻常的红白宴席上的菜色更加丰富,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周敏都被吓了一跳,“老费叔你这是做什么?随便吃一顿便饭就是了。”
“那怎么行?”齐老费请她坐在上首,自己在一旁陪坐,然后才笑道,“说好是请你吃席,那就不能含糊了。敏敏你是痛快人,我也就直说了,前日徐大人在这里吃的是一模一样的席面。”
这是表示在他眼里自己跟徐县尊是一样的贵客,周敏想了想,也没有扭捏,笑道,“只是太破费了。招待徐大人是应该的,咱们一家子关起门来吃饭,何须如此?”
“只有这一次,往后再没有的。”齐老费笑着道,“请你吃饭,我也就不劝酒了,动筷子吧。”
现在家里的日子好过的,肉蛋都是不缺的,偶尔还能与人换一条鱼打牙祭,所以周敏已经恢复了上辈子的饮食习惯,更偏爱清淡的口味。一桌子的菜,肉她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倒是把四个冷盘吃掉了一半,又喝了一碗汤,吃了两块点心,这顿饭就结束了。
——这还是她来到这里之后,日常劳作,所以饭量增加了不少。
齐老费虽然陪坐着,自己却也没怎么吃,见一桌子菜端上去什么样撤下来还是差不多,简直哭笑不得。索性也不让人收拾了,直接用盒子装了送到齐家山去。周敏对这种吃完了还要打包的行为非常惭愧,但最终还是没推辞过去。
吃完了饭,他们也换了个地方说话,周敏喝了一口水,然后正色看向齐老费,“老费叔有话就直说吧。”
齐老费微微一怔,继而苦笑起来,“你啊,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我本来还打算缓一缓,过几日再提,以免显得我请你吃这桌席面就是为着求你办事。”
“叔你要是这么说,那就是见外了。”周敏道。
齐老费道,“今年的天气你也看到了,入春之后只二月里下了几场雨,之后就一直旱到现在。虽然还算不上大旱,但再这样下去,就要影响到春播了。若是入了夏还是这样,情况只怕更糟。”
周敏闻言,微微有些意外。之前听齐世云的说法,还以为这位新任的徐县尊是一个不通庶务却又妄想功劳的书呆子,但现在看来,不管他是不是为了政绩,但总归还有几分做个好官的念头。起码并不是每一位县令都会因为一个多月不下雨就担忧出现旱灾,想要未雨绸缪。
说到抗旱,种在地里的作物,天然就比水稻有着更强的抗旱能力,毕竟它们基本上是靠根系在地下吸水供给植株,所需的水分也不像水稻那么多,即使大旱,人工浇水也能稍微挽救。
所以这会儿听了齐老费的话,周敏便道,“那就让县尊大人继续推广土豆和玉米两种作物便是,只要不是赤地千里的大旱,多少都会有收成。若还能求得朝廷的免税和赈济,想来坚持到明年不成问题。”
齐老费发愁道,“这两种东西虽好,奈何都不能做主食,那玉米成熟之后又干又硬,口感大不如鲜嫩时,磨成粉又只能做糊糊,不能发面蒸馍。这稀的毕竟不如干的,吃久了人可顶不住。”
“啊……”周敏这才想起来,玉米的吃法好像也没有推广过。之前几年都是风调雨顺,大家除了在到季节的时候吃一下嫩玉米棒子,剩下的就是磨成粉来熬粥了,但不管哪一种,都更像是辅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普通人家始终种得不多,跟高粱黍米一样,多少种一点吃个新鲜而已,很少扩大种植面积。毕竟他们又不像周敏这样能够大批量的卖出嫩玉米棒子,又不舍得像许多大户那样,将种出来的玉米用来喂养牲畜。
每一种食物的食用方法都是经过长时间摸索得出的,而在最需要食用它们的民间,这种发展却总是最慢。
因为广大劳苦群众很难像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一样,专门养着一群人琢磨怎么把一道菜做出花儿来。何况民间能用得起的香料佐料也很少,还不怎么舍得用油盐……再加上大部分人很容易满足于现状,不爱探索和创新,自然就很难出现新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