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最爱他,那就最恨他……如果不能为了他活着,那就为了他去死!
闻景颤抖了一下,闭上眼。
但陆修泽却蓦然暴怒起来。
“看着我。”
看着他吧。
“看着我。”
全心全意地看着他。
“看着我!”
就算是恨着他也好,就是为了杀他而活着……怎样都好,让他浸染他全部的世界,让他成为他心中最深最痛最恨的那条疤,直到杀了他,或者被他所杀。
明明说了最喜欢他的,不是吗?
那就不要再看别人了。
睁开眼!
看着他!
看着他啊!
闻景睁开眼,注视着陆修泽,如同陆修泽注视着闻景。
然后,陆修泽看到,那一抹光从闻景的眼里熄灭了。陆修泽心中蓦地一痛,但这痛却让他笑了出来。
闻景开口,声音是出乎陆修泽意料的冷静。
“我恨你。”
“好。”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时间在这时似乎有一瞬的停滞,然后下一刻,长剑锵然出鞘。
闻景毫不犹豫地拔剑,毫不犹豫地将剑锋指向陆修泽。
陆修泽记得,一月前,他纵使将剑刺入了闻景胸口,但他却依然会用依赖的目光望着他,会相信他。
但现在,那些依赖和相信……那些温暖的一切,都化作了冰冷的虚无。
陆修泽心中古怪情绪越发翻腾,脸上便将笑拉得越大。
越是痛,就越是应当笑。
唯有笑,只能笑。
闻景剑法很好,比他们一月前分别时又精进许多。就算是陆修泽,在不动用术法和黑焰的情况下,都会被闻景逼得左支右绌。
但陆修泽却并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他却不高兴?闻景终于如他所愿,开始对他举起剑,学会对他不再留情不再容忍,而闻景在修为上也精进许多,不但登入筑基,而且已经有所小成……
为什么他不高兴?
陆修泽想不明白,甚至觉得那原本从空洞中流逝出去的痛又回来了。
好痛。
越来越痛。
痛到他已经无法再容忍,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
但这样的痛从何而来?为何会满溢心中?
在同闻景某个错身后,陆修泽的指尖擦过闻景的肩,灼伤了闻景的大块皮肉,但摧心刺骨的痛,却从指尖传递到陆修泽的心中。
陆修泽骇然收手,踉跄后退。直到这个时候,陆修泽才恍然醒悟,他心中的痛从何处而来。
那不是属于陆修泽的痛,而是闻景的。
——锥心剐骨,痛不可言。
他的生母或许真的说对了。
他应当真的是妖物,否则为何他从小便异于常人?为何他无心无性无情无伤?
他从别人的心里偷走他们的情绪,任那情绪感染自己,而后便以为那是自己的情……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他喜欢别人,是因为别人喜欢着他,他深爱着别人,是因为别人深爱着他……但别人喜欢他十分,他也只能偷走其中的一分,用那一份喜欢,来回报别人。
他喜欢闻景,是因为闻景深深地喜欢着他。
而他的痛……是因为……
是因为闻景在痛。
那样汹涌刻骨的痛,痛到他只偷走了闻景心中的十之一二,就已然无法再继续承受。
——他做了什么?
——他在做什么?!
陆修泽终于从撕裂他全部理智的空茫中清醒过来,终于知道自己已然是做错了!
他伤了世上仅有的、最爱他、或许是最后一个这样爱着他的人。
他不该这样做的。
他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
陆修泽深知,自己应当立即抹平这样的痛,只要他说,一切都可以挽回。
然而就在他走神的这一瞬间,剑芒一闪,长剑便这样刺入了陆修泽的心口。
陆修泽怔住了,闻景也怔住了。
闻景怔怔地望着陆修泽,神色茫然,如坠梦中,直到他目光一寸寸下坠,落在浸满血渍的衣裳上时,才如同遭受重击,蓦然醒悟过来。
他瞳孔一缩,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但只有这一步。
然后,闻景又站直了身子,稳稳地站着,直直地望着陆修泽,牙关紧咬,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源源不断,但那些属于少年的天真、软弱……还有那些让陆修泽喜欢、甚至眷恋的一切,都已经不再看得到了。
闻景长大了。
这是真的。
他该走了。
这是真的。
陆修泽深深凝视着闻景,没有想到两人的告别竟然是在这个时候到来。
在他想要好好同闻景告别的时候,他总是走不了,一次次地被挽留,被留下;而在他没有想要离开、甚至没有告别的时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推着走开。
其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闻景是人,一个好人,再好不过的人。他有自己光明的前途,有坦荡没有痛楚的人生……他应该是笑着的,就算走到死亡的终点,想来他也可以笑得毫不畏惧,走得毫不留恋。
但他却是一个妖物。一个仅仅托生于人身、不知来由,不明出身的妖物罢了。他注定在身为人的一生中丢弃一切,注定无法挽留手中的任何东西,注定被黑色浸染人生,直到走到地狱的尽头。
他不该遇上闻景,不该将自己的人生同闻景的人生交织,将闻景的人生也拉入痛苦的深渊。
他不该的。
陆修泽应该离开闻景,离开他的人生……这是陆修泽仅能做到的,对那十年的喜欢的回报。
所以也不必什么解释,不必什么挽留。
只要他离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他才是那个不幸的源头,痛苦的开端。
陆修泽从胸口一寸寸拔出剑来,扔在了地上。刺穿心脏的伤口在剑被拔出后,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涌出血来,在白色的长衫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陆修泽望着闻景,想要再说些什么……也许是说,“你长大了,长成这样好的人,我很高兴,师父应该也会很高兴”,也许是说,“骗了你,让你这么痛苦,很对不住”,也许是说……
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真正离去的时候,是不该说再见,也不该告别的。
走罢!
陆修泽步步后退,退至悬崖,然后似是没有站稳,身子微微一晃,便向后倒了下去。
闻景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拉陆修泽,然而悬崖之下蓦然裂开一个漆黑的巨口,张嘴将陆修泽吞下,之后便又如它出现时那样,突兀地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
闻景跪坐在悬崖边上,直愣愣地望着空空的悬崖,似是傻了一般。
“……师兄?”
他侧过头,像是想要听到什么回应。但最后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崖间轻轻回荡,慢慢消散。
黑色的火焰已经随着陆修泽的消失而消失不见,闻景望了望空荡荡的崖上,又瞧了瞧空荡荡的崖下,最后抬头望向天空。
天地一色,无星无月,无风无雨。
闻景低笑一声,伸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