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地位的变化。
不只是身边的各种配置和节目水平的升高,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越发毕恭毕敬,好像他是行走于人间的神祇。赞助商又送了一栋别墅,不过鉴于要进行符合他身份的华丽装修,所以他还是得住在白敬安家。
那天夏天视察满满当当的冰箱,思考怎么解决午餐的时候,灰田前来拜访。
她没打电话,而是直接过来,把一张请帖往桌上一丢,说道:“一个宴会邀请。非去不可。”
夏天一脸怀疑地看着那玩意儿,灰田这架势说明邀请是不能拒绝的。
他说道:“能穿着衣服去的那种吗?”
“生日派对!”灰田说,“老明科夫先生的儿子,上城真正的权贵人物。”
夏天以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现在他知道,这个家族拥有半个上世界和浮金电视台最赚钱的十五个频道。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什么,明科夫就是那种说话算数的人。
而在上世界,只有进入特定的圈子才会知道这类邀请,它如同耀眼的灯光,人们早几个月就会开始提及,能得到邀请是身份的重大证明。
这次邀请是小明科夫先生的十六岁生日宴,是独生子,他爸宝贝得不行,宴会的一切都要最高规格。而夏天和白敬安这两位最近大出风头的杀戮秀明星,显然是顶尖权贵阶层规格的一部分。
夏天拿起邀请函,函上的词句严谨而客套,右角印着枚火鸟标志,材质像在静静燃烧,据说到第二天会烧掉整张纸,没有明火,也不会引燃任何东西,只留下一股淡香。
白敬安从夏天手里拿过函件打量,灰田又说道:“你们非去不可。”
“说得跟我们有的选似的。”夏天说。
明科夫先生的大宅是一处独立的浮空城,悬于目前的城池之上,夏天觉得这些人早晚要再往上盖一层,把天空占满了。
他们去时迟到了,因为白敬安上午去做节目,回来时街区里冒出了一群食肉恐龙——从电视上看也有食草品种,不过什么东西一到了浮金电视台的基因研究室里,全都变成了食肉的。
据报道,浮金七台一场真人秀里的恐龙逃了出来,电视台倒是一点也不急,让怪物们制造了不少限制级画面,才慢吞吞开始救援。
白敬安困在一间超市里,耽误了半个上午,回来时弄得很狼狈,向夏天抱怨与其说要防备恐龙,不如说是防备民众在遇到恐龙前把他们自己干掉。这班人个个有枪,惊慌失措,极有主见,毫无章法。
白敬安一上午都在忙着当青年军领袖。
“你电视上看着很帅,粉丝飙升。”夏天说,“不过有点可怜。”
“我一上午都在不停重复‘不行’和‘住手’,与其说是在和恐龙作战,不如说在当幼儿园老师。”
说话时,他们正坐在一款豪华的反重力梭上前往派对,远远就能看到云端上的建筑。
它宛如由光与云凝固而成,阳光照在上面,显得神圣而剔透。夏天也进出过不少豪宅了,这座仍是他见过最昂贵的,价格不可估量。
他们进去时,派对已经开始了。
虽然大宅宛如仙境,邀请函也很严肃,但里头进行的是一场年轻人毫无品味的奢华狂欢。
所有人都在喝酒、跳舞、吃东西和跟人上床。灰田说,老明科夫先生决定宴会随他儿子怎么办,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因为小明科夫先生说“想热闹一点”。
在夏天看来,那位小明科夫先生显然对宴会毫不关心。你什么都不管时,派对就会变成这样。
大厅里全都是人,这儿砌房的石头是纯天然的,绝无模板打印的痕迹,光线清透。织物全是手工的,墙上有木板镶嵌的壁炉与装饰,木材也是自然长成。工艺品都是大师制作,价值连城。现在这些东西四处堆放,不时还会打碎一个。
食物更是花样繁多,还都是纯天然的。
夏天尝了块点心,立刻决定把那张碟子里的东西全部端走。白敬安也对派对上的食物表示出了十分的赞赏,跟着端了几盘。
这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完美派对,既能花掉天价的钱,又不会别出心裁地折磨人,还保证所有客人吃得心满意足。夏天想,这才叫待客之道。
不过在上城的宴会上,“好好吃”几乎是不可能的。夏天来了宴会一分钟,就有三个人向他约炮,于是他和白敬安决定找间房子安静一会儿,好好吃东西。
夏天连打开几扇都有人在“办事”,屋子里一股迷幻药的味道。一个家伙看到他,大爷似的叫他也加入,夏天直接把门摔上了。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处阳台的拐角,之后几间屋子冷清地隐藏在阳光中,夏天拉开门,这次终于安静了。
屋子里很暗,所有窗帘都紧紧拉着。进去后,两人才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垃圾的残渣四散,像刚经历过一场大爆炸。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孩。
对方背对他们,盘腿坐在一张羊毛地毯上。像很多年轻人一样,身边摆放着各类联合终端、点心残渣,还有几把枪——这种宴会不能带枪,但对权贵们的子女来说显然不是问题。
他穿着件白色的衬衫,身形单薄,从背影看上去非常年轻,头发半长不短地散在肩上,身体紧紧绷着。
后来夏天想,自己当时就意识到不对头,这孩子坐在那堆垃圾里的样子像爆炸后的另一块残渣。
而但凡和死亡有关的东西,他总是嗅觉敏锐。
这时,那孩子抬手,拿起一把枪。那是把老型号的火枪,点四五口径,还加了爆破增幅。
他熟练地拉开保险,对准自己的脑袋。
夏天吓了一跳,把盘子往白敬安身上一丢,冲过去,抓住男孩的手腕。就在同一瞬间,那孩子扣动扳机,夏天感到枪械猛烈的后坐力,子弹击中了天花板,留下一大片印痕,声音巨大,让人耳膜轰鸣。
这枪要是射中,他整个头颅什么都不会剩下,再好的医疗设备也救不过来。
天顶的残渣簌簌落下来,夏天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欢呼,好像枪声是一种舞蹈的节拍。
而如果不是自己抓住这孩子的手腕,枪口偏了这么一下,这人已经是具无头尸了。
耳膜中枪声的震动久久不散,没人说话,那孩子转头看他。
他顶多十五岁,正处于疯疯癫癫,无所畏惧又极度脆弱的年纪,皮肤苍白,显得稚气、天真和无辜。头发颜色很浅,散在肩上,没有文身,穿着像个典型好人家庭的乖宝宝。
但他绝对不是。
在看到他双眼的瞬间,夏天就意识到这是只被困住的濒死动物。而没有比这种动物更危险的了。
他肯定出过什么事,没人知道,但正在身体里发酵。那是一种血液里无法忍受的躁动,眼中火光阴沉,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周围的一切,光、石头、笑声、布料……全是汽油,随时会燃起参天大火。
不管他穿得多周正,他都认得出来那种气息。
那孩子盯着他看,好像他做了罪大恶极的事,但接着他又看看白敬安,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毁灭的气息消失了,他笑容彬彬有礼,是个权贵家庭的年轻人。
“刚到的?”男孩说,娴熟又满不在乎地把枪塞到后腰之中,用衣服盖住。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不过他一副事过境迁的模样,从地毯上站起来。
白敬安没有说话,夏天也老实地闭上嘴。对这种上城权贵的事,假装没看见就好。
未遂的自杀者拍了拍衬衫上火药的残渣,还有些留在头发上,他也没管,朝两位客人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凶险的暗火已深埋其下。
“我喜欢新人,”他说,“总是带来新东西。”
他转身离开,没人阻止他,夏天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小子,他太熟悉危险分子的气息了。
看那小子离开,他立刻转头去清点他塞到白敬安身上的食物——一盘也没撒,真是眼明手快。
那孩子走到走廊上,夏天远远听到有人跟他开了句玩笑。
他没听到具体是什么,但听到男孩轻快地笑了一声。
“当然,希望所有我不认识的来我生日派对上的人都能玩得开心。”那男孩说,“就像世界末日。”
夏天这才意识到这人是谁。他就是那位明科夫先生的独生子,今天派对的主人。
未来上城最顶尖的大人物。
夏天从白敬安手里拿了块特别好吃的蛋糕,一边解决,一边拿起小明科夫先生丢在地上的枪,查看款型。
怪不得他搞出这一大堆危险物品也没人管,他爱把屋子炸掉都行。
这型号白敬安比较常用,夏天塞给他,又去给自己拿另一把。“作为未来的公司的总boss,”他朝白敬安说,“他看上去像是想毁灭世界啊。”
“是啊。”白敬安说,试了一下瞄准。
“不过在这岁数,他想毁灭的还只是他自己。”
他们拿了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分享顺的点心。白敬安分享给夏天半盘特别好吃的坚果酥。
夏天不能理解这桩自杀,天知道这孩子是花多少钱养大的,长大了又会有多少钱,拥有什么样的权力。
但他了解那种骨子里的暴躁,莫名的绝望,还有想要毁灭什么的迫切欲望。
小明科夫先生要是去搞杀戮秀,或是当雇佣兵,绝对会是个好苗子,可惜生在了上城顶尖权贵的家庭,听上去像个噩梦。
别人的。
2.
夏天和白敬安是在大宅的一处标本陈列区里再次碰上那位权贵之子的。
难得来一次浮空宅,当然要四处转转。他们穿过光鲜亮丽的门厅,宅子里有一扇又一扇的门,像孩子时幻想的探险,每扇后都有不同的东西。只是在浮空城,最后多半走进一片噩梦之中。
夏天和白敬安进入了一片标本的迷宫,无数生物的尸体立在大宅的装饰柜中,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在上世界,标本收藏是种常见爱好,两人一边解决点心,一边往里走。最开始的标本还算正常,但当继续向前,周围的东西越来越怪异。
其中一些是人,也有些是古怪的动物,它们一个个都处于某种可怕的情况下,有的是变异之中,还有些重伤濒死,接着某种技术把尸体永远地标本化,固定下来供人欣赏。
夏天认出一些下城的畸形斗狗标本和n区大屠杀纪念品,纠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一脸若有所思。
“你感觉到了吗?”他说。
“什么?”白敬安说。
“有人在跟着。”
白敬安看看他,又看看后面。夏天说道:“跟有一会儿了。”
“大概不好意思出来。”白敬安说,“我去拿点饮料,你看看情况。别乱杀人。”
夏天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表示一定不会,白敬安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夏天继续往前走,周围越来越冷,没有人声,只有无数标本张着空洞的眼睛,倒映出其他尸体,怪异得连外头疯狂的客人都没兴趣。
他倾听身后的脚步声,白敬安离开后,跟踪者便离他越来越近。
夏天站在一处展示柜前,装成欣赏标本。
这东西像一个人正在分裂,右侧的脸不知是睡着还是死了,平静安详。左边身体长出来的那部分却狰狞狂暴,长着尖牙,正试图撕裂身体爬出来,但渴望的舌头僵直在空气中。
夏天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搞出来的,如果真是人,肯定违反了好几打的基因法,不过屋主显然并不介意。
周围越发阴暗,看不清光源,只从边角隐约透出些许光线,氛围阴森。怪物仿佛又在幽暗中活了过来,随时会择人而噬。
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刚才就觉得是你。没想到你会收到明科夫先生的邀请函,所以我想,我该请你喝一杯。”
夏天转过头,那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中等个头,皮肤是健康的深褐色,上城人总有充足的日光浴。他大概喝得不少,但不确定是有点醉了呢,还是就长着不清醒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夏天,夏天这辈子收到过很多不友好的目光,但这双眼睛仍让他起鸡皮疙瘩。
“我喜欢你在纪念秀的表现,非常漂亮。”对方接着说,“尤其是他把你钉在轮床上的时候——”
他舔了舔嘴唇。
“我不像他们,我在第二轮时就注意到你了。你就像是野生的猛兽,装得很顺从,但看人只有纯粹的敌意。我当时就想……要抚摸这样动物的皮毛,就得把你拴起来,折断四肢,然后……就终于能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了……”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做出抚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