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场地点随机。
主办方管入场时隔绝选手能量场叫“幕布”,在早期的杀戮秀中,选手们入场所时会看到长长的隧道,还伴有观众欢呼,充满象征性。
现在全是广告。
毕竟要为杀戮秀造势,主办方没把他俩分开。夏天和白敬安看了十分钟的广告,能量场终于退去,他俩站在了一处民居的卧室中。外面的街灯照进来,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四周空气变得潮湿,有着永远亮不起来的黑暗边角,仿佛真的到了下城。
两人虽然刚从喧闹的会场来到这里,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迅速切入战斗状态。反正两边也差不多。
他们环顾四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墙上孩子的涂鸦,似乎曾住着一家五口,但现在已空无一人。
屋外传来某种仿佛黏腻物体摩擦的声音,夏天和白敬安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是那种深知黑暗之人的眼神,他们同时意识到那是什么,客厅有东西……在吃人。
卧室门半掩着,客厅也是一片幽暗,只能听到不间断的吞食声。
夏天无声地走到窗边,往外看。外面是熟悉下城街道的样子,天顶永远亮着日光灯,一些地方年久失修,覆着灰尘和青苔,街区的边边角角陷在黑暗之中。
街上四处可见血、死尸和枪弹的残迹,正对面的一处阴影中,一头小牛大小的地狱犬在吃一具男人的尸体,完好的手还拿着枪,但内脏拖得四处都是。
下水道盖子下似乎藏着什么,夏天一点也不想知道细节——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尖叫。
他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到一个男孩从黑暗的街角冲出来,一只巨大的狗牢牢跟在身后,接着一跃而起,把他扑倒在地。
那东西长着三只巨大的头,第四只畸形的副头像赘肉一样凸出,翻着渗血丝的白眼,流出涎水。
孩子是典型的下城模样,穿着宽大破旧的衣服,细手细脚,瘦得要命,狗在他跟前是只巨怪。
夏天目瞪口呆看着地狱犬轻易把他扑倒在地,像咬碎果壳一样咬碎了他的头。他甚至能听到脑壳破碎的声音。
狗低头吞食那堆血肉,然后像感觉到什么,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夏天的方向。
夏天条件反射性地后退,站在窗帘后面,心跳很快,手心全是汗。
他又朝屋里退了一步,好像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孩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是上城人追逐玩弄的猎物。
他肩膀碰到了什么,转过头,白敬安站在身后,抓着一把不知从哪搞到的双筒猎枪。那是把过时的火枪,下城有的也就是这种东西了。
路灯的光线照进来,那人脸色白得吓人。
“我不知道……有……”夏天说,“有这个……”
他觉得应该镇定,这只是一场秀,可他一句话说得断了两次,像个吓得讲不清话的孩子。
“是克隆人,再加一些……生化控制什么的吧……”白敬安说,声音很飘,在夜晚显得森冷虚幻,像死人在说话。
他们有一会儿都没再说出话来。之前宣传派对上主持人说会有个“大惊喜”,看来这就是了。
并不奇怪,上城会极尽所能让秀更加的血腥和逼真,而没有比把过去的受害者复制出来,再死一遍更逼真的了。
“我们得……得离开这里……”夏天说,转头看看枪,又看看屋子。
橱柜里有个破旧的暗门,正敞开着,里面放着些武器。
下城有武器管制,不过几乎家家有枪,一般都是放在这类地方。白敬安显然刚进门就摸到了藏匿地点。
他又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没动,瞪着外面,一点单薄的光线照在身上,如同幽灵。夏天听到一声远远的惨叫,像个女人。
他快步走到暗门旁边,里面还有两把点三二口径的手枪,就是些古董,打变异生物只能算聊胜于无。
他清点了一下子弹——可怜巴巴的十三枚——把枪塞到后腰,用衣服盖住。
他又搜罗了一番屋子,找到两把刀子,虽然杀起变异生物就是绣花针,但多一件武器都是好的。
夏天把另一把枪拿给白敬安,碰了碰他的手臂,那人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瞬间如一触即碎的薄冰,但接着迅速凝结起来,变得冷硬。他说道:“没事。”
他从夏天手里接过枪,做好战斗的准备。
白敬安当然不是没事,但夏天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又去看另一侧的窗外。
屋子里不能久留,策划组不会让他们藏着的,电视台希望所有人都投身到残酷的大屠杀中去,淬炼他们的意志,在死亡与火焰中他妈的重生。
另一侧的窗外是条黑暗的窄巷,散落着垃圾,偶尔能看到一摊血肉,不像比正门安全,但至少没有地狱犬了。
夏天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跳出去查看情况。
巷道很暗,像下城很多街道一样没标牌,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道那个75-7区在哪。
这时白敬安也跳出来,接着他看也没看周围的环境,径自朝一个方向走去。
夏天怔了一下,跟上他。白敬安快步向前,毫不犹豫。
下城的房子楼层低矮,有着无数的巷道,还有地表时代的遗迹,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人们在其中挣扎和死去,终生不见天日。
白敬安穿行其中,一路转弯抹角,还不时穿过人家家里,路线极熟,宛如本地幽灵中的一个。
但他行止又冷酷而效率,是这座无望战场一流的战士。
他不像是只看了地图做出的判断,而像就是曾属于这个地方,本能地知道怎样穿行于大街和巷道,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穿过一处低矮的平房,那是栋狭小的经济适用房,屋子里摆着破旧组装的床和桌椅,夏天熟悉这种摆设。
昏暗之中,他们看到一个穿宽大工作服的女人拼命爬过来,怀里抱着个婴儿,大叫着:“把这孩子带上,把孩子带上——”
她的下身变成了某种鸟类般的利爪,长着粗糙和骨瘤丛生的长趾,侵蚀还在迅速上移。她怀里的孩子像一个真正的婴儿一般哭泣,夏天吓得差点摔倒。
无数的幽灵在这里复活,上城用一流的生物技术完成了仿造,重建噩梦。
这些都只是生物克隆体,夏天告诉自己,它们大脑中是植入的控制芯片和生化结构,不是真正的人类,只是会照着大屠杀受害者的样子做出反应罢了。这种东西甚至有个专有名称,叫“技术性npc”,一些甚至编入了丰富多彩的人生,是上世界庞大程序员群体的杰作。
但夏天仍无法自控地盯着那孩子看。
旁边的白敬安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往前走,他们刚到门口,天顶一只巨大飞蛾般的白色生物就砸了下来。
它发出哀嚎一般尖利的叫声,白色皮肤上张开无以计数的血盆大口,每一个都疯狂地想要咬住什么。
房子瞬间摧毁,烟尘炸裂开,里面传来惨叫和哭声,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存在。
白敬安揪着夏天的领子拖到街上,离开那东西的狩猎范围,然后回过头,一把按住夏天的肩膀,说道:“冷静点,什么也别管,知道吗!”
他的手指嵌在夏天的肩膀里,微微发抖,让他有点疼。他眼中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冷。
半条街外的怪物还在尖叫,夏天尽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我知道。”
白敬安冷着脸往前走。
他身体紧绷,防备周围的一切,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他不记得上次这么专注是什么时候了。
他注意力的一部分始终在夏天身上,他必须盯着,在这个地方,你随时会失去身边的人。瞬间的疏忽,就会让一切无可挽救。
理性告诉他要镇定,夏天是个一流的战士,知道怎么在下城生存,对付变异生物也是老手了。但他就是控制不了。
像有把从灵魂深处最黑暗之地烧上来的火,带着无以名状的恐惧,极其巨大,无法直视——
他强行把这念头挥开,这世界没空间留给过去的悲伤,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他们继续向前,街道狭窄而熟悉,灯光破碎,四处充斥着枪声、惨叫和怪物的号叫,白敬安的靴子踩过鲜血和残肢,一路对求救和惨死的居民视而不见,不断对自己说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两人穿过一条阴森的窄街——他脑子里自动跳出“亭西街”这个名字——时,一个穿清理工制服的男人背着个孩子从屋子里冲到街上,正在他们前方。
孩子很小,似乎昏迷了,他用皮带绑在身上,手里拿着一把两个世纪前款式的枪。
紧接着,一个长发女人也冲了出来,跟在他身后,拿着把左轮手枪。
这时男人回过头,看到两个杀戮秀的选手。
白敬安僵了一下,无意识退了一点,他不想要任何交谈,他受不了这个……他希望他们自己尽快离开。
但那男人看到他俩,却面露希望之色,他张了下唇,准备说什么,白敬安一个字也不想听。
不过他没来得及说出来,表情变得警惕,夏天手肘碰了白敬安一下,三只地狱犬正从不同方向围过来。
谢天谢地。
一只地狱犬跟在身后,还有两只巨大的堵在前方路上,这是一起围猎,看来盯上他们一会儿了。
领头的那只立刻锁定了背着孩子的男人,它们肯定有某种智力,能够一眼找到人群中最弱的。它龇起牙,身体微微伏低,准备扑上去。
两个杀戮秀选手在一眼中迅速交换了战术细节,夏天冷着脸,脚步停也不停地向前走,朝它就是一枪。
这枪正中心脏,正常情况下会让它半个身体变成一堆碎肉,向后溅个三四米。可现在也只能让它后退了半步,沾血的爪子在路面滑动,站稳,接着又固执地朝前冲来。
背孩子的男人退了一步,身后的女人朝它脑袋又开了一枪,它摔倒在地,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们,在生物变异下,它们无法分清伤痛与死亡,毁灭的欲望统御一切。
他们身后,白敬安连开了五枪,才干掉后面跟着的那只跃跃欲试的地狱犬。他左右张望,想找到把口径大点的枪。夏天那把也只剩三颗子弹了。
对面,支离破碎的犬身又往前冲了两米才停下,充满超自然的疯狂。
白敬安退了一步,撞到夏天的肩膀。
接触只是一瞬间,但让人感到安全,如同锚一般把你固定在现世之中。
夏天正盯着街道对面。
另一只地狱犬不见踪影,像是临时撤退了,但肯定还在,藏在转角的黑暗中,准备趁他们穿过时拖个人走,或是有危险时趁火打劫。
他们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经过这些天的并肩作战,白敬安知道夏天对付这类东西很有经验。他们都知道必须等待,直到靠得够近。毕竟子弹不多,也不够强大。
背着孩子的男人向他们走了一步,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走——”
白敬安冷着脸,装作没听见,转头去看前方的尸堆,下面有什么东西……
这时,他听到上面传来声音。
他慢慢抬头,一只东西趴在街边的民居上看着他。
它长着一只乍看宛如黄鼠狼的头,小而怪异,分布着稀疏黄色的毛发,还有一双有智力的眼睛。
在白敬安看到它的瞬间,它从上方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它身体张开,仿佛一张大号的肉毯子,白敬安连着开枪,那东西毫无所觉,疾扑而来。
白敬安侧身闪过,怪物擦着他的鼻尖落到地上,发出一股腥臭味。白敬安上前一步,一脚踩住它的脖子,它扁平的躯体威胁地张开,边角长着牙。
同一瞬间,夏天转身开枪,正中它的脑袋。
它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夏天停也不停,又抬手朝那只一直在街角偷窥,以为有了机会终于扑过来的地狱犬开枪。
他开枪时很冷静,直到它已冲到眼前,能看清齿缝里的肉末时才动手,这一枪把它的半个脑袋都打飞了。
白敬安看也没看扑过来的地狱犬,注意力始终在尸堆里的生物上。那东西动作越来越大,终于从残肢中爬了出来。
白敬安开枪的那一刻,就意识到那是一个变异过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十五六岁男孩的面孔,身穿一件写着“地狱之火修理厂”logo的蓝灰色制服。
但现在头骨像融化的蜡烛般畸变,变得巨大,形成长条状,嘴里长着参差不齐的尖牙,发出哭泣般又细又长的叫声。
白敬安哆嗦了一下,枪在手心滑了一下,但他抓稳,朝他连开两枪。
扭曲和痛苦结束了,白敬安放下枪,十秒之内他和夏天脚边已只剩一地尸体,整个过程极其利索,带着股没处宣泄的怒气。
2.
周围一时寂静下来,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哀鸣,在这片荒蛮和疯狂之地,宛如空洞的风声。
旁边背孩子的男人突然弯腰吐了出来。
女人慢慢走到那具尸体旁边,抚摸炸成了碎片的脑袋,全不介意手上的血和脑浆。她声音颤抖,叫道:“小威?”
好像她的触碰还能让那残肢再醒过来,回应她似的。
白敬安转身就走,夏天尽可能镇定地跟上他,假装这荒唐的悲伤场面不存在。
夏天差点踩到一片血洼,白敬安拽了他一把,他手上力量很大。夏天避开那摊血,拍了拍那人的手臂。
上方是沉沉的天顶,整片城市仿佛狭窄的牢笼。当到过这上城,才能意识到那些人从他们手中剥夺了什么。
他们可以结束这个的,只要机灵点,拿好枪……只是一天而已。
没走两步,两人再次停下脚步,看着街边钻出来的东西。
这并不奇怪,街道上四处是这样的东西,只是这只格外悄无声息。夏天僵在那里,看着它沿街角无声地爬行,待他反应过来时已到跟前。
那东西的样子……很难形容,它很高,接近三米,长着人一般苍白的皮肤,可以看到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管。
上面的脑袋像一张清秀的人脸,可是却只有一半,从鼻子中间往下像是被凭空剜去了,断口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脖子奇长无比,两只椭圆的眼睛如镜面一般看着他。
它两边各长着的三只人类般的手,又小又白,近乎透明,完全不符合进化规则。
它不知何时出现的,像沿着街角无声地爬行到了他旁边。
夏天瞪着它,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也不是特别像,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里只是上世界的一个游戏。
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他没有时间回忆过去,只能往前走。
下一瞬间,怪物朝夏天扑来,而他朝它就是一枪。
它蛇一般的身体灵巧扭过,子弹击中了腹侧,但不足以造成伤害,那些人类般的小手转眼抓到了他的衣襟。
它猛地张开嘴,和近乎透明的身体相比,那是张血盆大口,獠牙在日光灯下闪着光。
夏天把枪一丢——子弹用完了——一把勒住它的脖子,它的身体如蛇一般狠狠缠住他,他从后腰拔出枪来,抵着它的脑袋连开了三枪。
子弹击中头骨的声音很沉闷,它的脑袋在他手臂里碎成一大堆骨头和脑浆。缠着他的尸体松脱了,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一切还算顺利,他对自己说,这是可以解决的。
他慢慢站直身体,但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白敬安干掉前面一只顺墙爬过来的变异老鼠,长发女人还抱着那具可怕的尸体,她丈夫——大概吧——仍在吐,腿抖得根本没法走过去。
他转头看夏天,正看到那人从尸体里爬出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一刻,他看到他总是灿烂笑容下某种黑暗而且血淋淋的东西。他的战友狼狈地伸手扶住墙,站稳身体,过了两秒,弯下腰干呕起来。
白敬安走过去,夏天什么也没吐出来。他胃不舒服,开赛前什么也没吃,就喝了点水。他碰碰夏天的肩膀,那人在发抖。
他头发因为刚才的打斗掉下来几绺,有点狼狈。怪物的尖牙划伤了他的右肩,渗出血来,但他没发现。
白敬安手上的力量紧了一点,轻声说道:“得走了。”
夏天点点头,样子有点可怜,白敬安心想等会儿得找个医疗箱,下城的医疗箱效果一般,但至少能帮上点忙。
他没问夏天是不是还好。他显然一点也不好。
雅克夫斯基盯着屏幕里的夏天,把镜头拉近。
这位万众瞩目的明星浑身紧绷,手在发抖,离开尸体时还绊了一下,如果不是白敬安扶了他一把……唔,他大概也不会摔倒,他反射神经不错。
这种人总是会强迫自己站稳,拒不展示弱点,所以才能在血淋淋的世界活到现在。
他当时在那里,雅克夫斯基想。
他到这里是来做纪念秀监督的,当然现在该他放假,但公司才不管你假不假期呢,需要你你就得在。
他坐在一堆的屏幕之中,手里还拿着空酒瓶子,心想这念头真是疯狂。
封装区里的人全都死了,这是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