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刚到了阳溯渡口,就有庄子的主事前来迎接。他们将我妥善安置在庄子里,从不过问我行踪半句。
我在此地待了数日,外头就开始下起滂沱大雨。一日深夜,我又梦魇,之后便惊坐而起。睡在耳房的侍从听见动静,忙拿了灯起来。
“沈爷。”他走近,犹豫地唤了唤。我胸口剧烈起伏,直到他碰到我的肩头,我才惊醒过来。
“沈爷,您、您怎么……哭了?”他问。
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了一脸的泪。我抬袖擦干了眼泪和汗珠,好一阵子,萦绕在心口的恐惧和伤感方渐渐淡去。侍从守着我卧下,给我掖被子时说:“沈爷这几个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稳,老说着梦话。”
我问:“我说了什么?”
侍从想了想:“小人也听不清,只约摸听见……官,还有风什么的……”
我慢慢地敛下眼目,侧身卧去,轻道:“无事,你下去罢。”
此次伐北,今上封徐家长子为统帅,授予虎符,领军迎战。乌虚人数不及我军,我却听说,乌虚男儿个个骁勇善战,尤其,那刚即位的汗王不但用兵如神,也十分狡诈多谋,据说他只带一万精兵,就攻破了北边重防,侵略三座城池。
我连着数日噩梦,精神有些不济。下人就熬了养气补神的汤药,我喝了几天,果真是有效,夜里也不再辗转反侧。
我不再梦呓,大雨却不曾停歇。不久,便听闻上游延江决堤,河水泛滥,淹了好几个地方。
延江隔几年发洪,一直以来,地方都治水不利。这期间,我一直待在庄子里,并未到哪处去,一是因为洪灾,二是由于难民四窜,治安难维。这段时日,阳溯城中,遍地可见有人行乞,一路走来,我不知被那些饿昏头的小儿拦路多少次,他们不求银钱,只求施舍一口吃的,便可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回到庄里,我和主事提及此事。
主事亦唉声叹气道:“沈爷是有所不知,那些灾民卖儿卖女也就罢了,南处闹了粮荒,连树皮都被啃了个干净,还有人易子而食,真真是惨无人道啊。”
我沉吟道:“我见庄里粮仓满盈,甚至还蛀了虫。如此何不开仓布施,留着岂不也是浪费?”
主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道:“庄中倒是有余粮可供布施,可灾民数量如此多,易招来哄抢,加之,小人、小人也不敢妄自做主……”
他所说的,不无道理。
我四处游历,已经有一年半载,这一路上,见过豪情儿女,满园春色,也领教过人情世故,世态炎凉。这世间,并不全是繁花似锦,也不尽是暗无天日。
思量几日,我命人携着徐家的玉牌,去了本地衙门。
有官家派人把守,布施一事,自然就顺遂得多。本地知州也颇有能耐,命膳夫在衙门外搭了凉棚,每日来领粥者都要登记在册。阳溯城中几个大户听到风声,当要卖官衙面子,也开仓布施,以缓灾情。
直到六月,潮水退去,各地方渐渐有了起色,阳溯城中也幸而没出乱子。
不久,我便暗中查到,那庄里的主事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不等他销毁证据,就将人逮个正着。
我让人将那犯错的主事交给了官府,这样一来,庄子就缺了人打理。派去京中的人带回来的信中只写道,若沈氏愿意代管,便请留下,不愿意的话,去留亦随意。
我摸着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静静坐了半日。
我嫁进徐府时,身无长物,离开的时候,也一样身无分文。这一路来,也是蒙得徐家处处照拂,我素有自知之明,不管愿是不愿再有任何瓜葛,此事也算是徐家对我有恩,当还人情。
如此,我就在阳溯的庄子待了下来,只等京中派来新的管事,再走亦不迟。
这庄子上下一百多人,铺子二十间余,我终究年轻,他们也不知我之前是什么身份,下头自也有不服的人。好在,我曾跟随张袁学过管家,又和他一起行走三月,虽不能学得十分功夫,只有六分,管理这小小的庄子,也是绰绰有余了。再者,张袁留下的两个仆从,也很是能干,到底是总管调教出来的人,说句实话,我也不过是沾了他二人的光罢了。
然而,我未曾想,这一耽搁,便又是好几个月。
转眼,又到了年末。
我刚谈完了一桩事,便趁着城门关上之前,由邻县回到阳溯城。我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个暖炉,正出神之际,马车忽然一震。
“怎么回事?”侍儿撩开帘子,头探出去问道。
车夫慌道:“刚才蹿出了个不要命的——”
侍儿唤了声“沈爷”,我道:“下去看看。”没多久,他就回来复命道:“沈爷,是个孩子,还好停得及时,人应当无碍。”
闻言,我起身,从车里下去。雪地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少年站着。他身形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哆嗦,一见到我,就“噗通”一声跪下,求道:“求求沈爷救救我阿爹!”
“你阿爹是谁?竟要惊动我家沈爷,可真真是好大的面子。”僮仆一听,不由挖苦他道。
那少年一听,当下就涨红了脸,却壮着胆子道:“小、小人听说,锦绣庄的沈爷是个大善人……”接着又磕头,“求沈爷发发慈悲,救救我阿爹!小人愿给沈爷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我拦住侍从,不让他再说下去:“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我说,“来人,随我去看看。”
方才,我便有留意,那少年唤的是“阿爹”。寻常而言,孩子唤生父为父亲,阿爹这个称呼,则多见于孩子和尻父之间。
我跟着少年,到了一间草棚里。那棚屋四面漏风,里头竟比外面还要冷。只见,那炕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
他见着我等,眼里流露出惶恐,以为是孩子闯了祸,还未开口求饶,就重重咳了起来。我环顾此处,又看他如此,暗生恻隐,遂命人去请大夫,又叫下人搬来炉子生火。
那男子喝下药之后,脸上总算多了丝血色。他缓过来之后,便要朝我下跪:“小人谢……谢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