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徐燕卿的人都在外头四处奔波,替还关押着在死牢的和那些流放的谢氏族人上下打点。听到生母的死讯之际,他一时之间还没法缓过来,直到他人赶了回来。那时,二房哭声一片,徐燕卿不顾身份,一路跑着回来:“让开、都给我让开——!”
他将挡在前头的人推搡开,我听见他的声音,红着眼往那头瞧去。
徐燕卿瞠着双眼,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惨状——谢氏到底是女眷,家丁不敢贸然过去将她抬下来,那些仆妇也没有这个胆子,我便独自守在这儿,不容等闲人靠近,一直等到他回来。
徐燕卿一步步走过来,忽而踉跄一下,噗通一声跪地。他怔怔地抬着眼,薄唇颤颤地翕动几下,无声地唤了唤“娘”……
他伸出手,用力抱住了那悬着的双腿。
谢氏走得突然,又挑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徐尚书知道谢氏的死讯之后,便沉默了许久,末了还是命人好生料理后事,亦在徐府前院设了灵堂,牌位抬进了徐氏的宗庙里头,也算是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因着谢家被抄,来奔丧的人并不多,加之谢氏终究是个妾,徐氏宗亲长辈更不会在这艰屯之际前来吊唁。前堂白布悬挂,金纸飘散,寒风凄凄清清,大堂里守灵的除了我和徐燕卿之外,只有几个二房贴身服侍谢氏的仆妇。
谢氏去后,徐燕卿便着手打理她的后事,从入殓到盖棺,完全不假他人之手。现在,他跪坐于棺前,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两眼空洞,神色淡漠得近乎麻木。
天黑时,一个人由外头走进来。
“大少爷。”下人唤道。
听到那声叫唤时,徐燕卿明显动了一动,同我一起回望过去。徐长风一身武官的戎服,脸色看不出是好是坏,双眸仍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看清来人时,徐燕卿好似回魂一样,他双肩抖颤,眼里满是乖戾:“……徐长风!”
“二爷!”我跟着他起来,却没能拉住他。徐燕卿疾步上前,揪住徐长风的衣襟,挥手便是一拳。
“二少爷!”下人大惊,忙上去将人给拉开。
徐长风只退了几步,脑袋偏了偏,之后就站稳站直,并无还手。
“徐长风,你还有脸过来……!”徐燕卿挣扎地恨声道,“你亲手带兵抄了谢家满门,现在又逼死了我娘……居然还有脸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听人道,当时出事的时候,是徐长风带兵围住了谢府,抓拿了谢家的几个主子。之后,也是他带人抄了谢氏,这次谢氏一案,从头到尾都离不开他的影子。要说他先前不知,自然是绝无可能。
面对这些指控,徐长风却一脸平静,只道:“我是来送谢夫人最后一程,磕完头就走。”
“你给我滚!你现在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徐燕卿指着大门,嘶吼道,“马上给我滚!”
徐长风却不理他,径自要走来。徐燕卿勃然大怒,用力地推开下人,冲上前去就要和他大打出手。
“二爷、二爷!快住手!”我上去抱住他的腰,却让他给推到地上。
这时,徐长风也忍到了极处,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愠怒道:“老二,你给我适可而止,”他指着灵堂,含着一丝血腥气说,“——要不是我的话,你信不信,今天躺在那口棺里的,就是我们所有人!!”
他的这一句话,让我觉得一股凉意攀上心头,徐燕卿亦是一顿。
徐长风松手将他放开,冷声说:“老二,你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应该不难想到,谢夫人之死,归根结底,究竟是为了谁。”
徐燕卿退后几步,我忙扶着他。徐长风走到了灵堂前,挥开下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之后就谁也不看,转身踏出这里。
徐长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之后,徐燕卿就失魂落魄,等人都出去之后,他摇晃地走到灵堂前,颤颤地屈下双膝。
徐燕卿并不是真的不清醒,他恐怕心里比谁都还来得明白,徐长风所言,句句属实。谢夫人只身赴死,不管是有什么样的苦衷,说到底,都是为了不牵连徐家,不牵连他。只有将这层血脉彻底断了,人们才不会记得徐燕卿是谢家的外子,只会知道他是徐家的子孙。
徐燕卿俯身,深深地磕下头去。
“二爷……”我来到他身边跪下来,轻轻摇晃了他的肩。
徐燕卿一直没抬起头来,只有双肩轻颤。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谢氏走了这么多天,这也是他头一回哭出声来。
我也不禁红了眼眶,俯身下去,静静地抱住了他。
眨眼,谢氏故去也过了半月多。
这些时日,我整理着谢氏留下的物什,除了衣物首饰之外,多是些书册和字画。她走得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留,不知是真的无牵无挂,还是心已经凉透了,服侍谢夫人的几个老仆也给了银子散去了,只有一两个还留下来。
入夜,我独守空房,碧玉走进来,掀开珠帘,迟疑道:“少君,二少爷今夜……怕还是不回来了。”
我并不语,只叹了一声。
自谢氏亡故之后,我见到徐燕卿的次数,可说是屈指可数。他白天里没有去衙门,晚上也不回府,只听外头人道,徐家的二少爷成天流连于赌坊,前些天,还有人到徐氏名下的铺子讨债。昨个儿,老爷还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命张袁告诉帐房,一分钱也不给他,由着他醉死在外头。
如今,徐昭容在后宫遭到冷落,连皇子都不能自己养育,从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来看,徐家恐怕已经在圣上跟前失了宠。徐燕卿这会儿如果再惹出什么好歹来,老爷不一定会保他。
我夜不能寐地担忧了几天,直到今个儿半夜,我听到外头传来响动,二话不说披起衣服走出去一瞧。
“仔细点、仔细点,别摔着二少爷!”张袁和几个下人扶着一个醉醺醺的人回来。
我探了探脑袋,看清了以后,唤道:“二爷。”
我快步走了过去,正要去扶着他,他却不领情,甩开我的手说:“你们别管我,酒!去拿酒来!”
徐燕卿一脸红透,看就知道喝高了。二房的火都亮了起来,我看着他们将他扶进去房间里头,揉着被他甩开的手掌,之后就叫下人煮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