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卿归府,该做的头一件事情,自然是去向父母请安。我和他一起去拜见了谢氏,徐燕卿回来的消息瞒住了徐府上下,一见到他,谢氏的手一松,杯子落地摔碎了。
“——燕儿?”谢氏素来矜持,喜怒不轻易流于面上,可她终究还是个母亲。她忙不迭地起了,徐燕卿也快步去扶住了他的母亲。谢氏怔怔打量着儿子,未语泪先落,抬手摸着他的脸,哽咽道:“燕卿,你受苦了。”
他们mǔ_zǐ 说话时,我就带着下人出去了。
徐燕卿这一去,比原来所说的三、四个月,足足又多出了一倍多。他南下巡查的这些日子,除了每月的家书,也只有从驿差那儿得来一些消息,便知他这一路虽不算波折,也并非事事顺遂。听人说,他此次南下,着实办了不少事情,不但查处了几个地方的贪官污吏,还带人扫平了贼窝。那些过程皆不轻不重地带过去了,可想也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有多么凶险。如今,能够平安回来,也不枉谢氏日日为他诵经念佛。
徐燕卿虽是久别归家,可毕竟有要务在身,同母亲报了平安之后,便忙着赶往宫里向天子述职。他这一趟历练,也算是立了功,自然是受封得赏,直接官升两级,而徐家二爷素是人缘极好,这两天上门拜访二少爷的人几乎要踏平门槛。
如此一番折腾,他回来的头些天,我反是见他见得最少。只有到了入夜,方会等到他的人回来。
头两夜,我候着他到三更,想是外头的酬宴极多,邀他的又尽是些王公贵族,不好让他拂了面子,每每我困乏得睡下之后,徐燕卿才姗姗回到家中。只有到这一晚上,灯刚亮起不久,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我刚沐浴完不久,碧玉这两天身子不适,只有碧落一人伺候我,她正在为我梳发,我听见动静,方转头瞧去,徐燕卿已撩起珠帘,探出身子。四目相接之时,我不由垂了垂眼帘,碧落低首叫道:“二少爷。”
徐燕卿对他们说:“你们都出去罢。”
见下人鱼贯退出,我也欲要从椅子上起来,徐燕卿已先一步走到我的身后。他的手从我身后探来,越过我的颈脖,拿起桌上的篦子。那一只手骨节分明,在明暗的烛光中,执起我乌黑的发梢。
我抬起眼,看着铜镜中模糊的倒影。
好长一阵时日不见,徐燕卿消瘦了一圈,肤色也黑了一些,只不过这样子,不仅不损他往日里的风流气度,反是增添了几分之前所没有的孤清不群。他细细地梳着我的头发,抚平之后,又将一绺发丝放在掌心里摸索着,似在把玩一样。
“有道是,结发为夫妻……”他低声呢喃,若在轻诉,“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
我缓缓站了起来,徐燕卿俯首端看我一阵,嘴角跟着扬起:“敬亭,你长高了。”
他这一句话,让我想起我初进门时,眼睛不过能看到他的胸膛,现在,我的脑袋已经够到他的肩头了。
“二爷……”我轻唤了唤。喉间一哽,并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只想道,我跟徐燕卿分别时,二人之间尚有嫌隙。那时候,我确实是不想见到他,这一段时日过去,我对他虽从来没有恨,独处之际,难免……要想起那时候他在他人面前,给我的难堪和痛楚来。
徐燕卿见我不搭话,眼里似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只是,诸事皆不可急躁,唯有徐徐图之。他去了外头一趟回来,性子倒像是稳了不少。我和他纵是曾经打打闹闹,说到底,也还是他的妻,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他。
下人都被他打发了去,我便帮他褪去外袍,挂在屏风上。一回头,就见到他锁骨下头,有一道之前没有的疤痕。我一步往前,不自觉地就抬手揭开前襟瞧了一瞧,果真是一个狰狞的伤疤,看样子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是……”我失神地轻喃喃。徐燕卿也低头看了看那道伤:“那时,我在查赵家村的一个无头灭门案,为了掩人耳目,没有带侍卫,反着了恶人的道。”我一听,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在当地衙门机灵,抢在恶人灭口之前,及时将我搜救出来。那时候,我可真是狼狈至极啊——”他摇摇头,脸上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我不禁问他,声音也提高了些许。话出口时,我二人都微一愣。
徐燕卿非但不怒,反是目光潋潋地瞧着我,眼里尽是温柔笑意。我只觉面颊极烫,便抽回了手,他伸手握空,也并不气恼,跟在我身后走出去。
就寝时,我同他合衣而卧。
我背对着徐燕卿,脸朝着床外。时至四更,四野阒然,纵是合着双眼,我却没有半分睡意。暗中,我察觉到枕边动了一动。我便知道,他也还醒着。
几天前,我就明白,早晚都要再面对他。心固然拎得清,身子却不如此听话,当我感觉到那只手探来之际,脊梁便倏地僵直,脑中顿然想起,那段在他身下极其不堪的时候……我十指紧攥,摒息不动,就如同要上刑一样。
就在他要触及我的肩头时,那只手却止于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徐燕卿不发一语,他的手在黑暗里一转,便将衾往上拉了一些,将我盖得严实。之后这一整夜里,他就再无其他动作。
春日雨后,叶尖沾着雨露,水面清圆。
二房这一头,其他什么没有,就属纸墨最齐全。徐燕卿的雅阁里,藏书极多,还有一间专门写字著画的地方。我也是闲来无事,便想到抄纂几首诗,并无他意,只求静心。以前在家中时,我不过是个贱庶,吃穿用度还比不上正经主子,为我启蒙的夫子也是三姨娘硬争来的,否则一个沈府少爷目不识丁,此话传出去,自然要大大扫了面子。
那老秀才管教不严,我读书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因此,学问并不怎么样。只是,我向来喜欢练字,连父亲也曾说过我这一手字写得还成。我正专心抄写,便没注意到有人进来,直到一个阴影覆下,我陡然察觉,转头一瞧:“二爷?”
徐燕卿今日不知怎地,居然这么早就回来。只看他脸上笑盈盈的,探了探脑袋问:“你在写些什么?”
我耳根一红,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徐燕卿毕竟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我从来面薄得很,只管把那张纸给用双手藏起来。
“你怎生如此小气,连给我看一眼都不成?”徐燕卿佯怒,之前还想他变得稳重了些,现在就伸过手来,抢我的纸张。我哪里争得过他,那抄了半张的纸就让他拿了去,便听他吟道,“送君折柳,君逢驿使,为我攀梅……”
他停下来,瞥了眼我问:“你知道,这是首什么诗么?”我自是知道,却听徐燕卿说,“这是个好诗,但意思不好,我方才回来,你怎么能又要送我走。”
我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燕卿见我着急,便走过来,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我的肩头上:“好、好,小君莫急,二爷不逗你了,来,我教你写另一首。”
我听到那声“小君”,脸上不觉一热。徐燕卿似是并无察觉,他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蘸了墨,就让我握着。我正是困惑,怎料,那只手便抓住我的右手,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地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