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生出灵智开来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这般费心劳力过,他是蜗牛,他活的很慢,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和任何人妖仙鬼扯上什么关系宿缘。
他不喜欢想事情,不喜欢猜疑什么人,他只想蹲在花边啃着叶儿吃,然后一直吃到他该圆寂的那一日。
可树底下的人,若不是他,也不至于让云隙大老远跑过来,想尽办法去救了这个人。
他本以为破了这人身上的冤魂釜就无事了,却不料现在牵出个三鬼煞魂阵,牵出一堆藏着迷不知是人是妖还是仙的东西。
他想办法救这个人,却不料越来越难,出现越来越多未知的人或事。
云隙很不喜欢这种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一只蜗牛,除了他的壳,没有什么能让他感觉安全,所以他喜欢能控制的所有的事。
云隙跳下树桠,把皇帝吓得伸手去抱他,却不料被云隙轻飘飘落到一边了,皇帝收回手摸摸鼻子。
云隙寻了个木枝递给他,“随便写个字。”
皇帝不明所意,不过还是顺着云隙的意思在地上写了个‘炤’字,刚刚见这人写了好几遍,下意识就寻了这个字出来。
云隙一见他写的这个字,气的更是拿小木棍在皇帝手背上戳了好几次,像夫子教训孩童般,有种恨铁不成钢的错觉。
“为~什~么~是~这~个~字~?”
皇帝无辜的揉着手背,“刚刚见你写了。”
云隙苦恼的皱起眉,深吸一口气,这才慢慢道,“你会死。”
皇帝笑了笑,“孤知晓。”
“都~在~这~个~字~里~。”云隙说。
皇帝一笑,“云公子还会测字算命?”哦,多才多艺的小妖呐。
云隙慢慢划拉着这个字,垂眸,加快语速,“你被下了阵,名曰三鬼煞魂阵,一旦阵法启动,谁也就不得你。”
“可云公子却是救了孤两次。”
云隙摇头,“不会有第三次了,你看这个字。‘炤日’,于百姓而言,皇帝便如阳日般,笼罩着人世,保护他们供养充足,而‘炤’这个字,右侧为‘刀’‘口’左面为‘火’,三鬼煞魂阵第一次启动时,似锦苑中的刺客以冷刀行刺,若你死去,便是死在刀下。”
“第二次阵法启动时,炤日的刺客化成冤魂厉鬼啃噬你,借恶鬼啃噬你的心脉,若你死去,便是死在厉鬼的口中。而‘炤’中的‘火’字占了大半部位,当第三次阵法启动,杀力定然远胜先前两次,而死法便是——”云隙抬眸望着覆着面具的男人。
鬼刹帝苦笑,“死在烈火之中。原来,我猜想的没错,这种死法本就是我的下场。”
他心口抽疼,苦涩涌上喉咙,若五岁那年便让他烧死在东宫那场大火之中,是不是父王母后,皇爷爷,廷耀王叔就都没事了。
本该死的就只有他一个罢了。
山谷风声缱绻,拂过谷底,树叶沙沙作响,好似哭泣,他敛眸,耳旁仿佛又听到东宫大火那一夜里面凄厉的哭声,听着皇爷爷不住悲痛欲绝的垂泪声,听着牧廷耀又哭又笑的叫着单儿,单儿没有饭吃,单儿为什么住在没有人的地牢里,单儿没有人疼了……
云隙坐在鬼刹帝身旁,凝神端详着这个人,从亘远的记忆中抽出一小段,拢在眉间细细辗转,一直到日上头顶,闷热落了一树桠,这一晨上便匆匆过去了。
皇帝回神时云隙正用手抵着唇打哈欠,他蹲在云隙面前道,“第三次阵法何时启动?”
云隙摇头,“据~前~两~次~看~来,不~会~太~久~”
皇帝心下算了时间,有二十多日的光景,这般看来,还有些时日。
“云公子愿陪孤进入文白山吗?”他笑了笑,“既然要死,也先要见一见父皇母后皇爷爷和廷耀王叔最后一面,在生世时了却自己的心愿。”
云隙揪着细长嫩绿的匪叶草,慢慢点头,“不~问~何~人~所~为~?”
“知道是谁就不会死了吗?”
“不~会~”
皇帝站起来,“那便不问了,留个念想,就当孤还未众叛亲离。”
云隙缓缓眨着眼,望着这个人,也许他并没有自以为的了解他。
“走?”皇帝负手看了眼天色,“炤日的刺客能寻到孤,禁卫军也快了。”
云隙撩起青衫下摆兜着满满一袋青葡果跟着皇帝,听他说话,默默打了个问号。
皇帝看他神色便知他要问些什么,苦笑摇了头,“一时半会儿不想见他们。”任由谁在得知自己死期的时候也不能在恢复平常心吧,况且,皇帝心里发寒,一见到隐儿那张脸就会想起牧廷耀,王叔一生过得欺辱不安,所以他耐心照顾隐儿,纵容他,宠着他,只为了还牧廷耀的恩情。
却不料,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便是这般勾结外人要杀了自己。
皇帝百转难思,他可以对不起天下人,可以对不起父王皇爷爷的希望,却从未对不起牧隐。
牧廷耀说隐儿流着他的血,隐儿便是他,他便是隐儿,可终归是不一样的,纵然王叔一生疯癫,却从没生过害人之心,哪知隐儿……
皇帝垂眸,是他的错,他没教好隐儿。
云隙兜着青葡果边走边吃,果核扔了一地,两人还未走出果林,就听后面有人大喊,“偷果小儿,你给老夫站住!!!”
一老汉正举着铁锹颤颤巍巍朝一人一蜗牛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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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隙眉间打个折,“不~是~野~生~的~?”
皇帝笑道,“不是,百姓家中种的,云公子好似吃了不少。”
瞧这一路的果核,正好被人抓了个包。
云隙,“……”
老汉年纪很大,腿脚还算利索,举着铁锹哇呀呀呀的朝云隙打去,云隙正兜着青葡果没手阻止,幸而皇帝抬手扶住铁锹,说,“老汉莫急,这位公子虽吃了您的果子,但可未说过不给您钱。”
皇帝朝云隙使个眼色。
云隙认真道,“我~没~钱~。”
他从来都没用过钱好不。
他可是蜗牛,又不是人。
皇帝,“……”
没钱也这般理直气壮?
那他也没钱,很气壮。
他可是皇帝,出门从不带钱。
老汉喘着气,颤着手指着云隙和皇帝的鼻子,口沫横飞,骂道,“老头一年到头就种了这几亩林子,正等熟了之后卖到集市给我那小孙孙做一匹衣裳,哪知、哪知你们这两个偷果小儿啊,真是要气死老头了!”
云隙撅嘴瞪皇帝,皇帝无奈的摸了摸身上,的确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撇撇云隙,唉,找找你身上有没。
云隙诚实的摇头。
老汉脸憋的通紫,气的直打颤,弯腰抬起铁锹又要打去,皇帝连忙拦下,“衣裳,衣裳可以抵钱,云公子,有劳了。”
哦。
云隙放下青葡果去解皇帝的袍子。
“咳,孤……我说的是你,你的袍子!”
云隙警惕的收回手,按着自己衣襟,老汉仔细打量了两人身上穿的,倒还真是绫罗绸缎,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丝滑细腻的布料。
“要你的。”老汉指着皇帝,明显这人的更好,绣纹精致,墨色袍子在阳光下如墨色海浪,极为奢华。
皇帝也学云隙捂紧自己的衣襟,“云公子,我一个果子也未吃。”说着他朝地上看看,云隙脚边躺着三个果核,赤果果的诉说着事实。
云隙嘴撅的更高,老汉对皇帝说,“就要你的。”
皇帝直摇头,“我这身衣裳能买你整片果林。”买上十年也没问题,“不值不值,还是云公子你且脱了吧。”
老汉也知晓这人的衣裳的确华贵,不知道两人是哪里来的富家子弟在此偷果果怡情,不过管他呢,有人赔就好,他将目光炽热的落在云隙身上。
云隙哀怨的在两人直勾勾的注视下脱了外衣给了老汉。
如水的绸缎散发着凉意和浅浅的香味,老汉这才满意的又摘了几个果子递给云隙,便放二人走了。
皇帝带着云隙走了好远之后,眼见一路上云隙都撇着嘴不说话,便笑道,“孤的衣裳暗绣的是龙纹,祁沅国上下唯有皇帝能用,若这人拿去卖,被官府发现了,往轻的说,尽诛九族,往重的说,整个孟泽谷都会受了牵连。”
不过是几个果子,何必伤了无辜性命,就算他是鬼刹帝,也惩戒分明,不会乱杀无辜。
云隙听他说完稍稍动容,皇帝脱了袍子,只穿一袭墨色中衣,刚好与云隙秀白的中衣搭了一搭,一黑一白很是奇异。
“孤脱了袍子陪云公子,这下云公子不恼了吧?”
云隙点点头,还算满意的递给皇帝了一枚果果。
阿团趴在软和的小垫子上扭头望着头顶的帐篷,不知道公子到底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它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公子。
唉,公子那么厉害的,不会出事的,一定是它想太多了。
阿团小脸埋在布团中闭着眼睛默念口诀修炼。
有人走了进来,端着刚洗好的一串小枣,水灵灵的散发着甜蜜的香味。
阿团从爪爪中露出一条缝隙朝外面偷看,看到是自己的恩人时连忙站了起来,爬到他身边对着小爪瞅着他。
“饿了?”
阿团迟疑的叽叽叫了声。
那人笑着将一碟小枣放在小台子上,“吃吧。”
阿团走过去搬起一个小枣放进恩人手中。
“给我吃的?”
阿团捂着眼睛害羞的背过身体,留下一团胖乎乎满是棱刺的背影。
身后传来轻笑声,阿团咬着小枣,蜜汁流入喉咙中,比抹了蓝田蜜还要甜腻。
“余卓?余卓,你给本王出来,余卓!”七王在营帐外大吼大叫。
余卓点了点小刺猬的脸蛋,拉高挡住它的小屏风,抚平衣角的皱纹转身走了出去。
阿团抱着小枣小声含在喉间轻轻念道,“余卓……余卓……”
“殿下。”
七王气的脸色发红,左右看了几眼,常青让保护的侍卫退下,“禁卫军在孟泽谷发现了刺客的尸体,你怎么解释!”
余卓施施然拢着袖子,“无需解释。殿下想要在下什么的解释?”
七王凑近他道,“皇兄是不是你们的人带走的?”他烦躁的扯着衣袖,“不管是生是死,本王都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余卓文雅的笑了笑,眼中含着几丝暗光,“殿下放心,主子要办的事绝对不会出错,殿下只管安心休养,等着荣登大位。”
“总让本王放心,可你主子干的事可没一件让本王真正舒心了的!”七王说罢不悦的挥了袖子,带着常菁回去了。
余卓望着他的背影,露出蔑笑,收了袖子唤来小奴看着营帐,消失在了安札营寨之中。
云隙与皇帝走了半晌终于寻到了孟泽谷的出口,入口外是一处不大的集市,离黄昏还剩一个时辰,天色不早不晚,集市上人很稀少,稀稀落落摆在树荫下的小摊子上大多都是蔬菜米粮,小贩撑着头昏昏欲睡。
他们刚走出来就吸引到了不少的目光,集市上出来买胭脂物杂的婶婶婆婆朝他两指指点点,叹着气直摇头,怎地不穿好衣裳就出来呢。
皇帝撕了外袍内里掩着面容,他的面具十分显眼,难保有人会认出来他,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要不然我们买两身袍子?”
云隙揪着衣角,“好~~”他第一次被人看的这么不自在。
皇帝刚想寻摸着问小贩成衣铺在何处,才想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一粒铜板,便问云隙能不能变出来些。
云隙略带嫌弃的瞧着他,怎么可能变,石块就是石块,就算变成了铜板,等他走后就还是石块,他活的坦荡,才不屑这种把戏捉弄凡人。
鬼刹帝无奈,“那我们只能继续就这么走下去了。”
真是穷啊。
云隙上下慢悠悠打量皇帝,目光落在皇帝束发的墨色玉冠上,手腕一翻,皇帝只觉得脑门一凉,头发顿时散了下来披在肩膀上。
“唉,孤这发冠上有皇家的印记。”他指了指在玉冠内侧刻着的字样,心想这次又要劳烦云公子了,想罢朝云隙头上看去。
云隙温吞挑眉,将玉冠放置皇帝眼前,手指轻轻一拂,只见上面凸起的篆刻小字就被生生抚平,云隙朝玉冠内吹了口气,墨玉碎沫随风一扬,只留下光滑的内壁,什么字样也见不着了。
皇帝,“……”
皇帝披头散发,衷心赞扬,“少侠好内里。”
云隙当了玉冠,换了七八十两白锭子喜气洋洋的捧着朝皇帝骄傲的笑,皇帝回笑,肉很疼,这墨玉冠世间少有,说是上万两也不为过,没想到当铺老板不识货,最多只给七十两,多余的十两是看在这公子长得好看赏心悦目才赠送的。
皇帝,“……”
一人一蜗牛置办了两身简素布衣,又给皇帝买了个黑色兜帽带着,挡住他的面具,这才还算体面的上了街。
“若是走的话,我们估摸着要半个月才能到。”一处茶铺子里,皇帝瞧着慢悠悠吃茶叶的云隙,这人着实不挑食,什么草叶儿都吃,比起养在紫裕宫琉璃蛊中的小蜗牛好养多了。
“不~骑~马~”
云隙嚼着叶片儿眼睛一扫,扫到了一处异样。
“怎么?”
云隙想了想,找了个匀称的词,“有鬼。”
皇帝愣了愣,“我?”
云隙无语,抬手朝远处一指,只见一顶华丽的轿子穿过集市进了他们将要去的小镇——长乐镇。
“鬼~爬~在~轿~子~上~。”云隙喝了茶,站起来,扭头看着皇帝,“我~们~去~看~看~”
皇帝颔首,“那之后云公子可愿使用法术将孤……我们送到文白山?”
云隙挥挥袖子,握着刚买的一罐小嫩芽茶卷,“不~~”
皇帝苦笑,“好~吧~”
这兔子精怕是他见过最慢的妖了。
抢不得,强不得。
长乐镇不大,倒是很繁华,临近周边几处盛产瓜果的山谷,所以镇上街边的铺子里摆着大瓶小罐的蜜饯果脯,甜丝丝的味道直钻鼻尖,蜂蜡周围蜜蜂和花蝴蝶绕着翩翩飞舞。
刚进来,皇帝就忍不住笑了。
云隙蹲在半人高的大蜜罐前询问这是什么。
他说话慢,铺子里人来人往,忙的很,来不及等他说完掌柜的和伙计就又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云隙执着的托着腮帮子盯着最大的一陶瓷烧罐果脯蜜饯,馋兮兮。
“很喜欢?”皇帝带着纱帽同他一块蹲着。
“以~前~没~吃~过~”
他从前吃的都是刚刚绽放的鲜花骨朵,因为本身喜欢吃甜的,便费心思熬制了蓝田蜜,每每吃的时候都欢喜的往花骨朵上抹上好几层,花蕊入蜜,极为清甜。
后来在紫裕宫中被皇帝喂了一嘴用糖腌制的金丝大枣,这是他第一次吃到真正的蜜饯,蜂蜜含着舌尖,甜的长久不散。
云隙原先几乎没吃过凡人制作出来的食物,一方面不适合他,另一方面他不像阿团那般容易偷,化成原形溜进去半天也找不到那些瓶瓶罐罐装在何处。
但食髓知味,就算没阿团那般喜好糖醋鱼头,辣鸡爪,爆炒羊肝,但果脯蜜饯茶叶花糕都还甚合蜗牛心。
云隙托着腮帮子,想,这么大一罐什么时候能~吃~完~呐~。
正当他慢吞吞想这的时候,皇帝已经花了他们一大半的钱买下了这半人高的蜜饯罐,两手合十抱在怀里,“走吧,云公子再看下去,孤……我怕是再也到不了文白山了。”
云隙惊了一讶,目光追着头戴纱帽怀中抱着又大又圆陶瓷罐的男人走,路上的人纷纷驻足,婶婶感慨,这汉子力气可真大,买了这么大罐的果脯蜜饯,是不是家里养了个嘴馋的媳妇。
皇帝隔着纱帽说,“不是,媳妇嘴不馋,怀孕了,想吃甜的。”
虽然没有媳妇,但该维护的还是要维护,莫要让多嘴的婆子说了闲话,当他媳妇好吃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