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李二昆运载大量的安息香, 从登流眉(今克拉地峡)逃回刺桐港,离家九载, 终得归家。其中的磨难与辛酸, 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明。
沉船后, 李二昆与五位水手扶着木板漂流两日,抵达登流眉。六人齐力伐木、造屋, 期候海船到来。不想未能等得华人海船, 便为当地一大酋捕获,送往深山, 斫木取香脂。雨林酷热、瘴气, 兼之监工暴虐残酷, 不过三载,死伤过半。
李二昆起先不堪其苦,思家心切,几番逃跑, 然而言语不通, 路又不认, 逃脱未遂,掠鞭无算。待至五六载,李二昆勤勤恳恳,终于学会当地番语,又因他懂得筹算,颇得番酋的赏识。然而番酋怕他逃跑, 仍在他双脚加枷。
登流眉战乱多年,海寇蜂起,他国海商不敢停泊,累年所采的安息香堆积如小山,无法外售。
待到第七年,当地大酋为他方番目所杀,番人、监工四散逃亡。李二昆与二位伙伴锯断脚枷,奔入香仓,匆匆用布袋装上安息香,乘船逃离。
登流眉的安息香最为上等,优越于它处。三人知晓若能活命归国,必当大富。无奈刚离港,便遭海寇袭击,重伤二人,其中一人在狂风暴雨中病死。
到此只剩李二昆和一位明州伙伴,两人驾驭番船停泊邻国真腊(今柬埔寨)。二人售卖少量安息香,得银锭数十。这才扮作番商,雇佣数位仆人,教他们做士兵打扮,以逃避海寇,扬帆前往刺桐港。
番船尚未靠岸刺桐,便惊动当地巡检司,巡检司士兵一路押送。即而靠岸,得知运载二石安息香,连忙报知市舶司官员。却也不知道是哪位好事者传言李二昆归来,已是位番王,还携带甲兵。以致满城人出动、围观。
安息香是极为名贵的海货,不得私售,市舶司官员,抽解十分之一税收,继而收购官卖。
官卖安息香,所得钱财巨额。李二昆一分为三,他一份、明州伙伴一份、归途病死者一份,赠予他的遗孀。
与李二昆相熟的人,这么多年,见他没回来,都以为他早喂了鱼。不想他安然无恙回来,还发了笔横财。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对果娘而言,她从来不求李二昆发财归来,只要人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好的喜讯。
一家人团聚,和和美美自不必说。
七年宛若一梦,李二昆离去时,李果才八岁,果妹还在果娘腹中。夫妇讲述这几年的辛酸,相拥而泣。提起李大昆的刁难和绝情,更是令李二昆愤恨不已。
李二昆自回来,便购下城东一处大宅,就在王鲸家隔壁。因有传闻,李二昆运输大量安息香入港,且事迹离奇壮义,已被上报朝廷,不久将封他为承务郎。王鲸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其实这也不过是李二昆雇人放出的风声,在海外受磨难多年,李二昆凭借智勇归国,小小一个王鲸,能有登流眉的监工可怕?
自从,李家搬到城东居住,李果偶尔会在静公宅过夜,并照顾院中花花草草。
李家父子,眉眼有些神似,然而李二昆的仪貌更硬朗,不怒而威,李果则是柔美有余,刚硬不足。由于离别多年,父子俩相互陌生,尚有些疏远。果妹则不同,终日绕膝,李二昆也像掌中明珠般疼爱。
一日,一家子在用餐,李二昆问李果日后有什么打算,说他年纪尚少,现而今家里不愁吃用,他也受苦多年,不如读书去吧。
“爹,待那海寇抓到,追回儿的百两金,儿想去京城。”
李果有自己的规划,只因抓捕海寇审讯的话,需要他上堂,他还不能离开刺桐。
“那也好,爹听陈员外说,他家小儿也去了京城游学,你若过去,正好与他结伴。”
李二昆自打归国,已是刺桐的名人,经历传奇,何况十分富有,不说寻常百姓想结交他,就是富商、官员,见着他也要踮脚多瞧两眼。
“那百两金,未必能追回,寇贼钱财随手花去,至于缉捕海寇的事,爹前日才和严巡检喝过酒,他那边已有眉目。”
李二昆显然觉得花百金买果妹值得,人安然无事便好。
“阿昆,要真是王家那孩子主谋,能抓他对质吗?”
果娘心地善良,可也经不起王鲸几次三番这么祸害她的孩子,必然是要算账的。
“自然能,只要抓到寇首,还怕他不招。”
港口的商人、官员对海寇深恶痛疾,人人喊诛杀,海寇又怎会去包庇王鲸,帮他揽罪。
到深秋,海寇果然抓到,追回部分金子,还把王鲸押上公堂对质,判了王鲸勾结海寇的罪名,羁押在监。李果看他当场扑跪在地上,像只斗败的褪毛鸡,哪还有昔时的跋扈蛮横。想来就是欺软怕硬,欠收拾。
深秋,李果启程离开,身边跟位十五岁的小厮,叫阿小。
李二昆希望李果能走仕途,读书,考取功名,然而李果知道他兴趣不在此。年幼时努力识字,是为了日后改变命运,能当个识字能记账的伙计。他虽然羡慕读书人,但他更喜欢当商人。
李果走的是水路,先南下广州,他在广州和一人有约,要救她出泥潭。而后由广州出发,向北行舟至明州,再陆行,抵达京城。
待李果抵达京城,已是冬日,雪花飞舞。
身为南人,李果从未见过雪。
站在谪仙正店的高楼上,李果鸟瞰恢弘壮丽的国都,飘落一头一肩的雪花而不未觉察。
“小员外,雪越下越大,你将风袍披上。”
阿小递来一件风袍。李果待他亲善,他待李果尽心尽职。
李果套上风袍,把手捂在袍子里,冷得哆嗦,却又不舍得进屋。
这里的每一物,每一景,有一个人必是极熟悉的,他是否曾站在这里,这家京城最上等的酒楼,和友人温酒看雪,笑谈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