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中十日, 李果蓬头垢面, 身上散发异味。这场官司,把一个爱整洁爱漂亮的李果整得心灰意冷。
李果去澡堂搓洗, 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 窗外投入的光影斑驳, 李果恍恍惚惚想着在广州这段时日,客人们的模样分外的模糊, 就连阿棋和李掌柜的脸也暗淡疏远, 哪怕是王鲸、番娃、猴潘、赵首,庒布商, 之前那么愤恨, 此时也只有厌恶的情感。李果知道, 因为这些人是无耻之徒,他们欺负他不是因为他是李果,而是因为他弱小无依,因为他无能为力, 因为他穷。
十六岁的李果知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命如草芥。可他内心是不平的, 他相当不忿。
李果照着水中自己的样子,看着这眉清目秀,十分年轻的一张脸,李果想着同为人,都是一样的眉眼嘴鼻,脱去那身区分身份地位的衣物, 又如何去辨分富贵贫贱?他不比王鲸低贱,也不比赵首卑微。
在澡堂洗去一身污垢,李果更换新装,走出来时,已焕然一新,就连之前疲倦、颓废的模样,也一扫而去。
李果回到三元后街的店舍,惊讶发现,阿棋人在院中等他。阿棋递给李果一个钱袋,说是李果工钱。李果闷声接过,看来珠铺结算了他的工钱,这本该是到过年时才会结算,无疑,他已经被逐出珠铺。“东家本来不肯给,我叔说总得给个路费,这才算给你。”李果打开钱袋,数数铜钱,发现只给他三分之一的工钱。“果子,我知道你吃了大亏,可是也帮不上你。现在东家不让你回珠铺,赵首那恶人还到处张扬你窃珠,真是让人气愤。”阿棋很为难,他也想帮李果申辩几句,可他也怕受牵连,一并被赶出珠铺。
“我晓得了。”
李果不知道赵首如何在东家那边挑拨他的不是,然而这位董东家见风就是雨,猜疑心重,他是没机会再回珠铺,而他也不想回去。至于赵首到处破坏他声誉,显然是要让他在广州无处容身。
“我叔说,他有位极好的朋友,在琼州一家珠铺当掌柜,叔给你写了封推荐。果子,你要是没处投奔,你就去琼州找他。”
阿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李果。
“棋哥,你代我谢谢掌柜。”李果接过,心里感激。非亲非故,在众人落井下石时,李掌柜能做到这步,已属不易。
阿棋离去,李果前往港口,果妹和瑾娘在港口。瑾娘珠铺有生意,待不久,她去港口租船,明早便要离去。
租好船后,李果带瑾娘和果妹到分茶店,三人坐在喧哗的一楼。八岁的果妹,好奇看着周边的一切,她全神贯注看茶博士分茶;目瞪口呆看小二递上来各式菜肴。
李果往时不曾到这家分茶店吃饭,他不舍得钱,然而他知道果妹极好吃,难得见上一面,想让她开心。
“果子,我在廉州有位叔父,贩砗磲为生,也有家铺子。此类营生是找疍民、半番收购砗磲,再运往他地销售。”
瑾娘轻轻讲述,她爹本是廉州商人,后来因售珠,才到刺桐定居。
“自从我接手珠铺生意,便托叔父帮我运珠,只是缺位账房在那边做账。我想果子正合适,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瑾娘一介女子,又没嫁人,人单力薄,要撑起一家珠铺的生意,确实辛苦。她这是照拂李果,可也确实缺这么个人。
“那多谢瑾娘。”
李果起身拱手,他正愁没地儿去。娘和妹在刺桐没少得瑾娘照顾,李果很乐意为瑾娘效力。
“先别谢,等到了那边,想是要怪我咧。廉州番汉混杂,偏僻孤寂,没有广州这般繁华热闹。”
瑾娘笑语,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海港。
“哥哥,你明日,会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果妹手里捧着一碗甜团子,吃得双腮鼓鼓,她抬起头来,睁着双黑亮、期许的眼睛看李果。
“哥哥过些日子,再回去看你和娘。”
李果摸摸果妹的头,果妹吞下团子,却把脸鼓起,略有些失望地说:“好吧。”
“那哥哥要多写信,我识字了,会给娘念信!”
说起这事,果妹开心且骄傲地仰起头。
午后,李果在果妹帮助下,为腰侧的伤敷药。李果叮嘱:“你别告诉娘,我受伤的事。”果妹递给李果一颗药丸,自己端着一碗水,她说:“我晓得,瑾姐姐也没让娘知道你被人陷害,关在牢里。怕娘担心。”
李果将药丸含入,果妹把碗倾斜,喂李果喝水。待李果吞下药丸,果妹拈起手帕,擦拭李果嘴角的水迹。李果看得直感慨,他八岁的时候还到处惹是生非,果妹却已经像个小大人。
第二日清早,李果到港口送行瑾娘和果妹。果妹登上船后,才开始抹泪,追到船尾,叫着哥哥哥哥。
瑾娘不肯收回四分珠,李果只得托付瑾娘带回去,带回给果娘。这颗圆润无瑕的四分珠,能值五十缗,要是在乡下可以买宅买田了。
目送瑾娘和妹妹乘坐的船远去,李果心里空空荡荡。站在冬日寂寥的港口,李果眺望海域,心里算着回刺桐的路程。
“李果,一大早送人吗?”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果回头,看到胡瑾。
“胡承信,我送妹妹和林家掌柜回去。”
胡瑾一早要去巡检司,不想遇到李果。
“那位林掌柜呀,不想是位女子,还是位奇女子。”
胡瑾赞不绝口。
李果颔首微笑,想着大多数男子不喜欢瑾娘这样的女子,显然胡瑾不同于那些心胸狭隘的人。
“李果,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去廉州。”
“廉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