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现在可以确定, 他的样貌在这几年里, 完全没有变化,出海那么长时间,那样猛烈的日晒, 他没有黑, 没有瘦, 虽然大家只是偶尔拿这件事打趣一番, 但他心里清楚, 最坏的情况是,他真的不会变老了。
长生不老, 多少帝王的梦想,裴瑾不敢想象如果这个秘密被发现, 他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外貌并非最难掩饰之处, 难的是人苍老之后的步伐神态,乃至呼吸眼神,都与年轻人不同, 他必须在这个时间到来之前, 致仕归乡,这样才能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
以及,其实他并不能确定自己真正不能生育, 可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他绝对不能与贞娘做此尝试,怀不上还好说,怀上了, 谁知道会生下来怎么样一个东西?传出去说贞娘生了个妖孽,她难道还有活路吗?
所以,他必须咬死了这一点,为了安抚贞娘,要尽快过继一个孩子,他以至而立,却膝下空虚,若非丽娘进门,恐怕贞娘现在会面临更大的压力。
裴瑾在心中盘算着,飞快做出了决定。
他将这件事告知了贞娘:“我已经委托族里去相看留意,到时候你也去看看,择一过继便是。”
贞娘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她已经有所准备,平静地应下了。
吃惊的反而是鱼丽,她头一次不避讳人,直瞪瞪地看着他,满脸吃惊,裴瑾被她看得不自然,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不关你的事。”
鱼丽也翻了对白眼:“我稀罕呢。”
话音刚落,就见贞娘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丽娘,不可对夫君无礼。”又说裴瑾,“你也太纵容她了。”
裴瑾迅速转移话题:“过继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贞娘对他的维护心知肚明,叹了口气:“是。”
这件事,大约花费了半年才办好,裴瑾过继了族中一对失去了父母的姐弟俩,弟弟还小,才两三岁,什么都不懂,姐姐却已经懂事了,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十分珍惜。
多了两个孩子,家里似乎热闹了起来,宅子不够住了,裴瑾便和贞娘商量,买了一座大一些的院子,两个孩子跟着贞娘住在正院,裴瑾长住前院的书房,鱼丽住在西边的小院子里。
家里又添了几个仆人,贞娘给鱼丽安排了一个叫小翠的丫鬟,但鱼丽不喜欢她贴身伺候,只让她在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儿,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或者和那只被她收养叫小花儿的野猫一起晒晒太阳。
去贞娘院子里的时候,时常可以听见孩子的笑声,连贞娘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她和裴瑾之间多了许多话题,姐弟俩改了名字,姐姐叫裴月,弟弟叫裴曜,孩子吃了什么,曜哥儿病了,月娘该裹脚了,一切的一切,将他们之间原本已经变松的纽带重新加固了。
每当鱼丽看到他们一家人团团坐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一直都是个外人。
即便是过继来的,那也是裴家正经的少爷小姐,她呢?
但是后悔吗?已经不了。
***
永乐十四年冬,有多国来朝,裴瑾忙得脚不沾地,等事情结束,又要第三次远行。
有了两个孩子作伴,贞娘这次平静了许多,裴瑾和她与两个孩子道别,傍晚,转道去鱼丽那里。
她拿了根狗尾巴草在那里逗猫,看见他来了,也不站起来迎,裴瑾坐到她身边:“明天我又要走了。”
“走吧,我又不留你。”她看也不看他。
裴瑾也不生气:“我不在的时候,别老逗猫遛狗的,好好念书,我给你留了不少书,我回来你读不完的话……”他想一想,威胁道,“就没有东西给你了。”
鱼丽哼了一声:“我不稀罕。”才怪,她稀罕得不得了,他送她的那几幅画,她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遍再睡觉。
“那,带你出去玩?”
鱼丽来了精神:“真的?不是拿元宵上香什么的骗我吧。”她也不是不能出门,元宵和寒食都是可以出门游玩的,也可以借着上香礼佛的机会出去,只是屈指可数,一年里也没有几次。
“你先做一身男装备着,等什么时候贞娘回家,我偷偷带你出去。”裴瑾笑,“要不要击掌为誓?”
“好!”鱼丽迫不及待地和他击掌三下,刚想抽回手,就被裴瑾一把握住。
她愣住了。
裴瑾的手干燥又温暖,手指紧紧扣住她的,鱼丽侧头看了看他,他却把视线移开了,看向别处:“你后悔吗?”
“不后悔了。”她说道,“如果要追根溯源,最该后悔的是来到这个世上,我们又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会这样呢。”
他沉默许久,才道:“对不起。”
“你也别总是道歉了,又不是你的错。”鱼丽道,“至少,我现在有吃有住,不用提心吊胆会死,偶尔还能出门,又能看书,没什么不好的。”
裴瑾拉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道:“再过些年吧,我想想办法。”
“别傻了。”鱼丽想,还有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要等贞娘死了,再把她扶正吗?那他们都老了,而且说不定,是她先死呢,闷死的。
裴瑾不想说出自己的猜测惹她烦忧,他只是道:“和我说平安回来。”
鱼丽看着他,慢慢道:“平安回来。”
裴瑾松了手,微笑起来:“嗯。”
永乐十四年冬,他再度离开了家里,等到十七年七月回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升任右少卿,官至四品,这样的升职速度在朝中也算独一份,可他极受郑太监信任,在此次远航中屡立功劳,旁人即便是有不服气的,也只能暂且按下。
鱼丽见到他时,微微吃了一惊,裴瑾的外貌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她踟蹰着站在一旁,看贞娘哄曜哥儿叫爹,有心想问,但又觉得插不进去,转身就回去了。
裴瑾在家休整了几日,有一天夜里,敲了敲她的窗户,她把窗打开,他站在外面递进来一个木匣,和上一次一模一样,她伸手去接,被他握住了手:“都好吗?”
她点了点头。
他便笑了笑,松开了她:“那我回去了。”
“喂。”她叫住他,怒目而视。
裴瑾忍俊不禁:“嘘,小声点,明天我再来找你,我还要考你功课呢。”
鱼丽这才罢休。
他走后,她不急着把匣子打开,而是先把藏在梳妆台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最上面的,就是一套《水经注》,是裴瑾在临走前交代她看的。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她看这样的书,山川湖海的风光离她太遥远了,她有的只是这个小院子里的四方天空,院子里的葡萄架,和一只相依为命的老猫。
第二天下午,他来她这里,两个人坐在院子说话,鱼丽问他:“你的脸变了。”
“做了点手脚。”裴瑾摸了摸脸颊的轮廓,“慢慢开始变吧,你不急,再过两年吧。”
鱼丽侧头给他看:“我脸上涂了粉,这样看起来老一点。”她在深闺,又养尊处优,没有什么变化也不容易惹人起疑,但谨慎起见,她现在也不曾叫丫鬟贴身伺候,宁可自己梳头换衣。
裴瑾点点头:“那也好,你自己注意。”
“嗯。”鱼丽看着自己绣鞋上的图案,问,“你为什么要让我看那些书?我又看不到,越看越不开心。”
裴瑾低声问:“你相信我吗?”
“我要是不信你,怎么会跟你回来?”鱼丽反问。
裴瑾道:“那你不要问,什么都别问,我还不能确定……你要信我,丽娘。”
鱼丽咬了咬嘴唇,好半天,点点头:“我知道了。”
“对了。”裴瑾对她微笑起来,“你的衣裳做好没有?”
鱼丽的眼睛一亮,他弯了弯眉眼:“明天贞娘回娘家去,她走了,我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