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盏并没有安慰,因为她最了解这种感受,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力量,人不管是从什么环境中恢复过来,大部分时候靠的还是自己。这么多年过去,如果她需要靠别人才能走出来的话,她早已不在人世。大多数善意的劝慰,同时也是一次一次揭开伤疤,尤其是当别人并没有主动提及,而你却以为自己主动安慰会显得你很善良的时候。她想过无数次死,然而她知道人一定有活着的理由,如果自己没有了,那就想想自己在乎的人。所以她来了,因为谢秀是她在乎的人在乎的人。谢存浩谢将军,在乎他的每一个兄弟。那次沈如盏救出来的不只是谢秀一个人,一共救出来七个,这七个人如今都活着,只是他们大部分人选择了余生不再相见。沈如盏除外,因为她是他们的将军夫人,是他们的姐,将军那年才二十几岁,可是四十岁的汉子也会喊她一声姐。所以沈如盏每年都会抽空走一走,最起码去见其中一个,告诉他们她还好,也希望他们都好。谢将军不在了,可是谢夫人还在。因为她还在,这些活下来的人可能还有寄托,还会有人照顾,也会去想着照顾别人。比如吕青鸾。他也是那时候活下来的人,因为无法面对过去,也无法面对沈如盏而选择离开,后来又因为无法抛开心中的责任而归来。经历过躲避又重新面对的吕青鸾比其他人更明白,活下来的人需要做什么。“姐,你不要走了。”谢秀停止哭泣的时候,沈如盏的茶都已经凉了。他看向沈如盏说道:“我派人找过你很久,找了兄弟们很久,除了你和青鸾大哥之外,我都找到了,他们却都不愿意过来,如果你能留下的话,我再派人去请他们,他们一定会愿意来。”他的语气中满是失落和无力感。“如果他们知道你在这他们不管多远都会来的,那样他们会能过的更好一些,我现在有能力照顾他们,我”他说到这的时候看向沈如盏,后边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在沈如盏的眼神里,看出了给他的回答。她是不会留下的。过了一会儿后,沈如盏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不用去想那么多,我也应该替所有阵亡的兄弟们对你说一声谢谢,没有你的话,他们的家人一定拿不到朝廷发的抚恤。”谢秀摇头:“朝廷没发。”沈如盏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谢秀话里的意思。谢秀低着头说道:“我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家里人问,我安排的人回来了没有,名录和我的血书带回来了没有,我其实在回家之前大概也猜到了会是什么样的答案,可我不死心。”他回来之后询问,家里人并没有收到他的血书,那个随从根本就没有回来过。半年之后,谢家的人在豫州找到了那个随从,带到了谢秀面前。谢秀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害怕。随从想着,如果自己回来了,带回了公子的血书和名录,谢家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公子死了,他回来了,这样的随从留着有何用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所以他选择了逃离,带着分别之际谢秀给他的所有钱财,跑到了豫州隐姓埋名。谢秀声音很低沉的说道:“我杀了他,虽然我知道他那么想其实也不算有多错,但他不该烧了名册。”谢秀抬起手掐住自己的太阳穴,那么用力,指甲都已经在太阳穴上掐出来血痕。而他的太阳穴位置有许多这样的痕迹,可见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他掐的那么狠,那是对那个随从烧掉了名册的恨,是对他自己的恨。“那时候我没记住那么多名字,我真的想记起来”声音在发颤。沈如盏起身,拉开他的手,在那一刻,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谢秀的痛苦,那种无边的痛苦。谢秀去了西峰关一年,在其中的十一个月他都与那些边军士兵互相看不顺眼,他又怎么可能去好奇每个人的名字?那个时候的他,对身边的土包子们充满了嫌弃,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最后的不到一个月段的时间,那些兄弟们接纳了他,可他能记住自己手下每个人的名字,能记住将军身边那些亲兵的名字,却记不住其他人,其实他根本就不曾知道过。每个人家里都收到了抚恤,已经是两年之后。即便如此,他依然痛苦,因为他现在虽然记住了那些名字,却和自己脑海里那些面容对不上号。他找不到名册,只好托人到大楚兵部去查,却发现大楚兵部根本就没有那座小城里所有士兵的名录档案,别说士兵们,连将军的名字都没有。因为将军背叛了谢家,这其实是谢家的人从中安排,谢家故意让兵部不给那座小城的边军发放物资补给,发放军费,想逼着将军回家来。然而这也是谢秀如此痛苦的原因之一,他在拼了命的想找到那些人名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家族在其中扮演着多丑陋的角色。再后来,他派人辗转到了凉州,求见澹台器将军,在凉州军中得到了完整的名单。其实那时候谢秀根本没有抱多大希望,因为他知道,澹台将军根本没理由有这样的名册,因为并不是直接隶属的关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澹台将军让他派去的人给他回信,告诉他,西疆每一座边关,每一名边军士兵的名字,在凉州都可以找到。那一战,关内的大楚jūn_duì 没有来支援,因为他们兵力薄弱,觉得去了也是送死。是远在八百里之外的凉州军,在大将军澹台器的带领下,星夜兼程的赶到。杀退了西域人,也为战死在西峰关的那些兄弟们报了仇。得到名册之后,谢秀立刻安排人给所有阵亡兄弟的家里送去抚恤,送十倍的抚恤,这些银子都是他自己出的,之后每年都送。可他觉得,自己弥补不了那亏欠。因为谢家的人在兵部的造册名单中抹掉了那些名字,他们至死都不知道,其实他们不算是大楚的jūn_rén 。他每一次回想起来都痛苦无比,唯一的办法就是折磨自己。谢秀两边太阳穴上那些掐痕,就是他一次一次试图把名字和面容匹配上却无法成功的折磨。因为他是最后活下来的人,所以他几乎参与了每一个阵亡兄弟的善后,每一张脸他都记得,可是名字呢?名字重要吗?重要!没有名字,后世的人如何记得他们是英雄,如何记得他们为了守护中原而战死的过往。你去告诉别人说,我记得每个人的脸,那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话语。沈如盏在谢秀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回到自己座位那重新坐好。谢秀经历过的事,谢秀心中的痛苦,她都有。“姐,你什么时候走?”谢秀问。“明天。”沈如盏道:“我还要赶回去。”谢秀又问:“生意上的事还好吗,若是需要谢家帮忙”后边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他这些年和家族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很融洽。他选择和杨玄机死战一场才投降,就是他对家族命令最大限度的抗争。别人都以为,他带兵和杨玄机的天命军交战,是为了向杨玄机证明他的能力。可实际上,他需要这样做吗?谢家需要这样做吗?他只是不想被家族摆布,可是又挣脱不开绑在他身上的枷锁。沈如盏语气平和的说道:“生意场上的事都好办,毕竟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都理顺了。”谢秀依然低着头:“那就好那就好。”沈如盏从袖口里取了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我先回客栈,若你还有什么事交代,可以派人到客栈告知,我明天一早才走。”谢秀侧头看向她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骤然睁大。片刻后,他猛的抓起来那个东西,双手捧着,且双手都在剧烈的颤抖着。那是一块军牌,西峰关边军的军牌。这样的军牌上没有名字,只刻着哪支jūn_duì 的番号。牌子上一共只有五个字,西疆西峰关。无法确定这块军牌是当初哪个兄弟的,可对于谢秀来说,这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而他自己的军牌已经不可能再找到。被俘之后,他们几个人的军牌都被西域人扔了,还在西域人的脚下狠狠的踩。“姐”谢秀起身,双手捧着军牌,对沈如盏深深一拜。沈如盏道:“好好的,你的将军会希望你好好的。”说完后转身离开。马车上,吕青鸾抖了一下缰绳,马车缓缓起步。车里,沈如盏问:“你为什么执意不肯去见见他?”吕青鸾沉默片刻后回答:“不敢见,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说什么,最怕的是我们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陌生,哪怕会有接下来的惊喜,想想看,还会怕惊喜之后的相拥而泣。”沈如盏只是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什么。好一会儿后,吕青鸾问:“东家,他没有问过你什么吧,比如你是不是从冀州来。”“没问。”沈如盏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因为他现在一定知道沈医堂是我的,我也知道他要去何处,杨玄机必然已经召集他去京州参战,他不问,我不问,他不说,我不说。”吕青鸾再次沉默下来。都不问,都不说,因为这次见面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功利的事。如果没有那一战的话,谢存浩谢将军,会带着三百多人给他准备出来的,那么不值钱却那么贵重的三百多份聘礼去迎娶她。也许此时此刻,这三百多份聘礼,还会摆在他们夫妻家里最重要的位置。吕青鸾其实很担心,已经过去十几年,人心是会变得。他怕谢秀会难为东家,会把人扣下以威胁宁王。他劝过东家不要来,可是东家说我愿意相信人心。荆州节度使府里,谢秀双手捧着那块军牌,缓缓的跪下来,朝着西北方向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