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凌能在车马行这里谈判,其实就是一件很荒诞的事,一方是节度使大人,一方是车马行的小商人,这对等吗?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节度使大人随便指派手下一个官员过来,这官员都能趾高气昂的把车马行碾压。在官员眼中,商人实在是一种可以重视你但也可以完全不当回事的人。而有些现实的是,商人往往都会有这样的觉悟,无须别人去提点什么。唐匹敌和李叱说这些的时候,李叱觉得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应该对曾大人有那么一丝同情。唐匹敌道:“我觉得曾大人当时应该是这样想了,毕竟这确实是很憋屈的一件事。”李叱道:“那这事也不能怪在我们身上,要怪就只能怪朝廷不争气。”蹲在院子里正在和神雕对视的余九龄回头问了一句:“为何是朝廷不争气?”他刚问完,神雕就不满的哼哼了几声,似乎在对余九龄说你专心点。余九龄居然听懂了,又专注的和神雕对眼去了。李叱道:“大楚朝廷如果争气的话,一位堂堂的节度使大人,何必跟我们浪费口舌。”唐匹敌道:“如果这个天下是正常的,那么如曾凌这样的人对我们这样的人说话,叫令,但是现在天下不正常,所以他对我们说的话,是谈。”其实唐匹敌这话里还确实客气了些,曾凌刚刚在的时候,说的话既不是令也不是谈,甚至可以算作求。余九龄因为这句话都有些骄傲了,他是真的有些骄傲了,因为他和别人更为不同。他本来就对所有做官的人都看不顺眼,所以,以他的机灵劲,依然难以和做官的人打交道。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其实余九龄和姜然是很相似的两个人,虽然余九龄看起来嘴巴很贱,但却能很快和人熟络起来。姜然就是在官场上的余九龄,也许恰恰是因为常年在官场,束缚了姜然的全部天性。余九龄道:“那咱们拿了两百车的粮食,真的要运出去吗?可是我想着的是,一旦我们把粮食运出城,曾凌就有一万种办法让我们死在城外。”唐匹敌回答道:“先不说咱们运不运,首先他不会,因为没必要,他给我们的,其实是他最不在意的东西,粮食,银子,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需要在意,用不在意的东西换我们离开,他何必再派人追杀我们?如果真要这样的话,那他也就没必要和我们谈这些。”余九龄懂了。所以他又笑了。因为他觉得很好玩,很爽,很出气。也许别人不会有余九龄这样爽起来的感觉,做官的人越是吃瘪,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而之所以有这样的怨念甚至可以说是恨意,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在只饮酒酒楼里的经历。唐县那样小的一个地方,随随便便一个穿官服的人进只饮酒,就可以不给钱。小时候的余九龄气不过,觉得吃饭喝酒要给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所以追过去质问,凭什么你们就可以不给酒钱?回答他的是一个耳光,把余九龄打的嘴角流血。如果不是掌柜的追出来把他拉回去,又点头哈腰的道歉,还再送了两坛酒,他可能会被打半死。在那之后,余九龄就在想,最起码我得让人打不到我,也是在那之后,他恨上了所有穿官服的人。“这才是一个好的时候。”余九龄说道:“如果大楚没有现在这么乱的话,相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当官的就是神,我们是凡人,他们是神明。”然后他美滋滋起来:“而我们现在,可以比肩神明,甚至让神明都他娘的有些难受。”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看了李叱一眼后说道:“小时候被欺负的多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就会胡思乱想,想自己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比神还神,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把欺负我的那些人全都干掉。”李叱拍了拍他肩膀,李叱也这样幻想过,所以他愿意去学,多苦都愿意去学。余九龄吐出一口气,笑了笑。“我小时候胡思乱想的可有意思了,我会变成各种各样的英雄,各种各样的神,明明是在想怎么去干掉那些坏官,可是想着想着就飘了。”他对李叱说道:“我还幻想过,这不是唯一的一个世界,有很多很多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个很凶很凶的神掌管,他们唯一且孤独,而我就是他们孤独的终结者。”说到这他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就不是什么好笑。余九龄道:“终结这些神的孤独用什么手段,取决于神是男的还是女的。”唐匹敌拉了李叱一把:“离他远点,我怀疑男神都被他睡了,女神都被他干掉了。”余九龄想了想后说道:“你说的难道不是一个意思?”李叱噌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这次是他拉着唐匹敌走。“走走走,咱们快走,这个家伙太可怕了。”余九龄撇嘴道:“你们这两个凡夫俗子懂什么,做神的快乐,你们不懂啊。”神雕在旁边哼哼了两声。余九龄在神雕身上拍了拍,脸上是一种还是你懂我的表情,神雕在他脚边哗哗的撒了泡尿,然后哼哼着走了。后院,茶室。高希宁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她这是第一次给来车马行里的客人煮茶。但却一点没有显得很生涩,她的动作很美,轻柔,舒缓,就连沈如盏都觉得此时此刻的高希宁,应该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才对。“你从小就学烹茶?”沈如盏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高希宁摇头道:“不是,昨天学的。”沈如盏道:“看来你们这个车马行里真的是人才济济,还有懂得烹茶的先生,如果不是耐心的教过你,也应该不会只用一天时间就让人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烹茶。”高希宁微笑着说道:“车马行里确实没有谁懂得烹茶,这里的人都觉得烹茶是浪费时间,想喝茶,泡茶就是了。”她看向沈如盏道:“我是昨天想到,若今天沈姐姐来了,你喝茶又是那么讲究,不如我学一学。”沈如盏好奇的问:“既然这车马行里没有人懂得烹茶,你是向谁学的?”“书。”高希宁回答道:“李叱有很多很多书,大概只要你能想到的,他这里都会有,他用了很多时间来读书,也用了很多时间来找书买书。”沈如盏微微一怔。片刻后她笑着说道:“我听闻,李公子年少时候生活凄苦?所以那时候应该是想读书而不能,所以现在生活的好一些了,就开始买书,不管是有用还是无用,都买,所以他连烹茶之道的这样无用的书都会买来,却未必会自己真的学一学。”高希宁有些不开心。谁说李叱不好,她都不可能开心。沈如盏的话没有说的那么直白,但意思也已经很清楚,就是李叱原来穷,现在忽然有钱了,就开始报复性的花钱,不管有用没用,买了再说。高希宁坐直了身子,有些严肃的说道:“花钱买书进而学,我觉得这是很高尚的一件事,在不一样的生活中,有不一样的求学方式,这也是很高尚的一件事。”沈如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想要整理一下措辞来说些什么。高希宁却已经继续说道:“他买来的每一本书都读过,他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用之书,只要会思考,就会从文字中有所悟。”沈如盏的措辞没能顺利整理出来。高希宁一边烹茶一边继续说道:“李叱还说过,学问不是用来显摆的,而是实用的,说到实用,比如我昨日才学的烹茶,今日就用到了。”她看了沈如盏一眼。刚刚沈如盏说,李叱脸烹茶之道这么无用的书都买来,现在高希宁说,这不是用上了吗?烹茶之道无用,却用在了你这里,这无用也就变得有意思起来。沈如盏抬起手,轻轻的鼓掌。“李叱真的是很有运气的一个人。”沈如盏笑道:“他身边有你这样的女孩子,也许才是他最大的运气。”高希宁笑着回答道:“我把自己伪装成很好的样子,骗了他以为自己占了天下最大的便宜,他觉得很开心,我也觉得很开心,因为我也觉得自己占了天下最大的便宜。”沈如盏沉默了一小会儿,大概是在思考这句话里那令人觉得会有些淡淡嫉妒的东西。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他觉得你是天下最好,你觉得他是天下最好。”沈如盏笑着问道:“那若他也是别人眼里的天下最好呢?”高希宁把烹好的茶递给沈如盏,然后语气很轻柔很平淡的回答道:“那要看是多少人这样想。”她的话让沈如盏一时之间没有理解,所以她再问:“听你的语气,难道你觉得人越多越好?如果是的话,我这就很难明白你的心意了。”高希宁道:“若只有我一人觉得他天下最好,他是我一人的英雄,若万人觉得他是天下最好,那他是万人的豪杰,若天下人都觉得他是天下最好”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嘴角上的微笑是那么的阳光明媚,那么的清风徐徐。她说:“那天下谁人不识君?”沈如盏一怔,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句话如果真的仔仔细细去思考,其实很有意思,整个天下没有一人不知道的,似乎只有那一人才行,或者说,只有那一个位置才行,只有那一个称呼才行。这一次,沈如盏思考了很久很久。她端起茶杯,仔仔细细的再次品味了一下这一番话,一人英雄,万人豪杰,天下谁人不识君。良久之后,沈如盏笑着点了点头,放下茶杯说道:“幸好还不算太晚。”高希宁嗯了一声,给沈如盏续茶。烹茶那本册子里说,如果为人烹茶,却相谈不欢,那么便不要再续茶,喝茶的人自然也就明白,没有续,就是结束。沈如盏看着自己杯子里续上的茶,微笑着说道:“好在,我也读过烹茶的书,现在看来,确实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