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给黎京发出国书的第十天,陈国大军踩着泥泞的土地再次朝着黎京出发。他们并不打算在这个冬天休战,反而想趁着更北方的赵国不得不休战的时间,在明年春耕前彻底拿下黎国。如果运气够好,陈国彻底拿下黎国的时候,赵军还没打入洛阳,陈军说不定能参与到赵国与燕国的战争中,给赵国添些不痛快。咸阳在黎国世家越来越恳切的请求中,逐渐陷入犹豫。赵国一开始就放弃黎国,是因为拿不准黎国中少数坚决抵抗陈国的世家,他们的态度究竟能有多‘坚决’。万一赵军前脚刚到黎国,这些世家就被故友或者陈国说服,改变主意,反倒联合陈军对进入黎国境内的赵军动手。赵国岂不是成了笑话?如今的黎国已经到国破的边缘,有些不愿意与陈国为伍,或者早就将陈国得罪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黎国世家,带走黎国皇族男丁一路西逃。他们愿意将黎国西边的土地献给赵国,换取赵国的庇护。不仅能收获土地,还能让陈国有损失的好事,永和帝很难不为此心动。可惜赵国晚了一步。楚国嘉王先赵国出兵,短时间内就将黎国与赵国卫郡接壤的三个县城全部占领,堵住赵军前往黎国领土的路。这等行为,说不是有意防备赵国都没人信。永和帝为此大怒,头一次在挥笔泼墨的时候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的写下五页的质问之语。可惜这封信装入信封后就被永和帝撕得粉碎,根本就没送往楚国。就算永和帝恼怒到失去理智,赵国朝堂上仍旧不乏保持理智的人。楚国又没攻打赵国的地盘,人家攻打的是黎国。各凭本事的时候慢了半步,赵国能以什么立场去质问人家?黎国、楚国与赵国之间发生的诸多变故,直到年底,才随着永和帝的年节赏赐,传到宋佩瑜耳中。彼时,宋佩瑜已经为新年准备许久。这不是他与重奕头一次在外面过新年。当年流落到祁镇的时候,他们就在祁镇过了个年。后来打下卫国,为了能让卫国平和过渡成卫郡,宋佩瑜也与重奕在曾经的卫国都城过了个年。这两次过年的经历,已经与平时大不相同,这次过年还有更重要的意义。除了以太子的排场彰显赵国之威,重奕还要在年宴上平衡远道而来的赵臣和三十县中的燕臣。重奕当然不会在这等事上费心。也许在他看来,无论是赵臣还是燕臣,区别只有一刀能砍死和一刀砍不死。宋佩瑜从两个月之前,准备在邱县落脚到明年春耕后,就在筹备年宴。一个月前,宋佩瑜还特意给咸阳送去密信,拟定了份赏赐节礼的单子。如今这份来自咸阳的年节赏赐就是根据宋佩瑜拟定的那份单子,又加了不少东西。宋佩瑜惦记着赵、黎、楚的事,目光匆匆扫过单子,确定紧要的东西没有差别,就让金宝将单子给安公公送去。请安公公将东西登记造册分别存放,别在年宴当天再手忙脚乱。重奕刚好在屋子内只剩下宋佩瑜和永和帝心腹的时候,打开帘子进来。他看了眼宋佩瑜后,径直去火盆边,随意的点了点头,“坐”跪在地上的金吉恭恭敬敬的磕头,起身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等身上没了寒气,重奕才提着椅子贴着宋佩瑜坐下,“父皇可好,今年入冬有没有犯咳疾?”金吉的目光从重奕的衣襟上一路下划,始终都是赤黑交叠在一起的衣袍,直到将目光落在重奕还带着水珠的鞋尖上,金吉才找到能承载他目光的地方,肩颈几不可见的放松了许多。“陛下在刚落雪时咳了几日,相比去年轻松许多,太医说,也许明年就不会再咳了。”金吉特意将太医的原话,一字不差的背给重奕听。“庸医去年就说今年不会再咳。”重奕摇了摇头,脸上却不见怒色,又问大长公主与肃王可好。直到最后,重奕才勉为其难的关心了下肃王府的小天魔星们。金吉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小郡王们也好,只是闲暇时候总会说想念太子哥哥和宋哥哥,连带着云阳伯也十分受小郡王们的喜欢……”他恨不得事无巨细的将小郡王们身上发生的趣事都告诉重奕,甚至连小郡王们趁着永和帝与肃王午睡,拿着剪刀偷偷剪永和帝与肃王的胡子都说了出来。宋佩瑜摸了下茶壶外壁的温度,给金吉续上茶。连小郡王们尿床相互栽赃的事都这么清楚,想来金吉离开咸阳前,有被人专门嘱咐过,要多与重奕提提肃王府的小郡王们。自从金吉开始说小郡王们后,重奕的表情就越发的古怪,不像是开心也算不上厌烦。他伸手将宋佩瑜另一边小桌上的榛果盘端到腿上,剥出的果仁随机塞进宋佩瑜或者自己嘴里。宋佩瑜侧头瞥了眼重奕的神色,就知道重奕已经知道在意的事,此时正将金吉当成能打发时间的说书人。刚开始的时候,宋佩瑜还不好意思去吃重奕放在他嘴边的榛子。发现金吉无论说什么,语气如何变化都不会抬头揣测重奕的表情后,宋佩瑜才放弃挣扎,掩耳盗铃的默认,金吉不抬头就不会发现他从重奕手里吃榛子。然而重奕刚将桌面上能剥的三盘坚果都剥完,金吉就立刻给‘小郡王传’收尾,满脸认真的道,“陛下嘱咐臣‘找时间多与朱雀说说弟弟们的事,让他和狸奴别忘给弟弟们准备新年礼物。’殿下得闲,尽管召见臣。”宋佩瑜脸色僵硬了一瞬,默默捂住脸。只要他没看见金吉,金吉就不会知道他在重奕手里吃榛子!重奕被宋佩瑜的动作逗得发笑,想要打趣几句,却突然想起来,他因为说错话,已经连续两天都没能抱着宋佩瑜睡觉,脸色几不可见的僵硬了下,立刻转移话题,“你还有什么事?”好在金吉能被永和帝派来邱县给重奕和宋佩瑜送东西、传递消息,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眼力就是其中之一。金吉假装没发现宋佩瑜的羞窘,目不斜视的盯着重奕的靴子,将赵国、黎国、楚国闹出的动静说给重奕听。重奕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应了声,“要出兵?”父皇不忿嘴边的鸭子飞了,他抢回来就是。“陛下提醒殿下,要小心黎国的混乱的形势,可能会影响到燕国。”金吉牢记永和帝的嘱咐,先挑最重要的话与重奕说,“无论如何,都要等到明年春耕结束,再对燕国出兵。”就算陈国更早的拿下黎国,开始给赵国使绊子,赵国也要忍住。在永和帝心中,天下就没有比春耕还重要的事。“陛下慈爱”宋佩瑜发自内心的赞叹。永和帝愿意用对于朝堂来说更麻烦也更容易出现变故,却会让燕国百姓损失更小的方式将燕国纳入版图。重奕点了点头,算是肯定宋佩瑜的话。距离春耕至少还有三个月,那么遥远的事,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始考虑。见重奕已经没什么想要问得话,宋佩瑜才正色询问金吉有关于楚国和黎国部分世家突然达成共识的内情。楚国人不会不知道,楚国接受黎国世家的求助,还特意赶在赵国出兵之前占领黎国与赵国接壤的位置,会得罪赵国。宋佩瑜想知道,楚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一直以来与世无争的行事作风。原因在宋佩瑜的预料之外,却很符合楚国的情况。半年前,楚国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子忽然生了场大病,虽然没因为这场病薨逝,身体却始终都不太好,最多也就拖到年后。然而楚国老太子的父亲,已经将近百岁的楚皇却仍旧身体健康,甚至在年初的时候得了个小公主。楚皇还在与永和帝的信中开玩笑,让永和帝送个小郡王去楚国皇宫给小公主做驸马。随着老太子的日子越来越少,楚国不得不面临难题。太子薨逝后,是立太子的儿子为太孙,还是立楚皇的其他儿子为太子?自古以来,但凡是有叔叔的太孙,最后都没什么好结局。楚国太子的儿子却与有史以来的太孙都不太一样。楚国老太子都将近七十,长孙正好四十二岁。相比历史上记载的孱弱太孙与正值壮年的叔叔们。楚国皇长孙与他已经年老体衰的叔叔们比较,反而是正值壮年的那个。楚国的问题在于,楚皇的继皇后,给楚皇生下个与皇长孙同年的嫡次子,也就是楚国答应黎国世家的请求后,带兵快速占领黎国地盘的楚国嘉王。如果是楚皇先驾崩,哪怕是楚皇和楚国皇太子同时逝世,嘉王都不会生出与皇长孙相争的心思。但事情就是那么凑巧,楚国老太子眼看着就要咽气,楚皇却至少还能坚持几年。只要楚国老太子薨逝,嘉王就是楚皇唯一的嫡子,他母亲是皇后,外公是承恩侯,身份甚至比皇长孙更胜一筹。一个是曾经倾注过希望的长孙,一个是继室皇后生下的小儿子。应该立刻拿定主意的楚皇,陷入犹豫。凭他的心思,其实更看重嘉王。毕竟他的孙子那么多,长孙除了是长孙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嫡子却只有太子和嘉王。楚皇当年也是抱着嘉王聪明伶俐可惜生得晚,想要补偿嘉王的心思,才会力排众议,立嘉王的母妃为皇后。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人是曾寄托他所有期望的太子,就算他们近年来多有争吵,楚皇却从来都没想过,太子会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子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也最觉得愧对的人就是皇长孙,楚皇又怎么忍心看太子遗憾离世。楚皇在手心与手背的选择上陷入迟疑,顺势在朝臣的争执下端水。就连老太子病倒后无暇再处理朝政,楚皇都是让皇长孙与嘉王协商处理。协商的结果自然是皇长孙觉得委屈,嘉王觉得憋屈。两个人对彼此的好感直线下降,快速从关系还不错的叔侄变成针锋相对的政敌。黎国世家正是在这个时候,请求楚国的帮助,并承诺会大开城门,主动迎楚军进入黎国的县城。皇长孙是被老太子手把手带大,想法与楚皇、老太子一脉相承。与世无争、力求稳妥。他稍作犹豫后,就回绝了黎国世家。他不想因为黎国世家与赵国产生隔阂。嘉王的想法却与皇长孙不同。皇长孙生下来就是皇长孙,未来的皇太子,有追求稳妥的资格。他却因为晚出生几十年,只能做个亲王,好不容易才等到皇太子先于楚皇病危,给了他一线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