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看了眼太后,然后才将目光放在仍旧紧紧盯着圣旨的红琴身上,阴阳怪气的道,“红琴姑娘别急,先让大司马与敬王验证遗诏的真假,再拿去给太后娘娘过目,免得太后娘娘一时激动,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大司马和敬王从听到这封圣旨的内容后,就感觉到强烈的违和感。且不说昭和大长公主无功无德,如何能配得上‘镇国’二字。将福王过继给昭和大长公主,更是毫无道理可言。被瑞祥公公点名后,他们却不得不打断思绪,按照瑞祥公公的话,先去看圣旨的真假。两人走向瑞祥公公的时,脚步莫名的沉重,不约而同的想到当年三皇子薨逝时,太后的种种疯狂举动。红琴抢夺圣旨不成,抬头看向太后。太后却没再给红琴指使,她像是被钉在原地似的,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动,乌黑的眼珠始终都盯在瑞祥公公手中的圣旨上,随着圣旨的移动而移动。红琴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也曾经历过不少次太后发怒的场景,却从来没见过太后如此渗人的模样。她甚至觉得,太后随时都可能从高台上跳下来,亲自将这份遗诏撕得粉碎。将遗诏交给敬王和大司马后,瑞祥公公先将始终大敞的衣袍整理好,然后走向正满脸茫然复杂的昭和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先帝还有口谕留给您。”瑞祥公公对着昭和大长公主弯下腰。听见瑞祥公公的声音,昭和大长公主才回过神来,惊觉瑞祥公公就在她面前。“你要做什么?”昭和大长公主退后半步,警惕的望着瑞祥公公。瑞祥公公丝毫不介意昭和大长公主对他的排斥,他再次弯下腰,好脾气的重复,“先帝还有口谕留给您。”昭和大长公主咬了下嘴唇,抬头看向太后的位置,目光接触到太后的瞬间像是被灼伤似的立刻低下头。瑞祥公公全当昭和大长公主的反应是终于听清了他的话。他直勾勾的望着昭和大长公主,为了让明显心不在焉的昭和大长公主能听清他的话,瑞祥公公刻意放缓语速,“陛下从欢谊姑姑处得知您总是梦到福王殿下,以至于夜不能眠,特意嘱咐老奴去长公主府宽慰您,‘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有其他孩子。’”‘福王’两个字仿佛能随时随地触动太后的开关。太后缓缓转头,将始终放在遗诏上的目光移动到瑞祥公公和昭和大长公主的身上。瑞祥公公像是感觉不到后背上犹如针刺的目光,对双眼已经沾染上惊恐的昭和大长公主歉意的弯下腰,继续道,“可惜老奴被逆王软禁,始终没再见到大长公主,不知大长公主近些年,是否还会因为梦到福王殿下而夜半惊醒?”感受到身上越来越多的各色目光,昭和大长公主的脸色越来越慌张,忽然扬起手狠狠的朝着瑞祥公公发面馒头似的脸扇过去,“先帝怎么可能将福王过继给本宫?一定是你伪造遗诏,想挑拨我与皇嫂的关系。”瑞祥公公及时退后两步,躲开昭和大长公主的手,对神色狰狞的昭和大长公主道,“老奴确实不知道先帝为什么会将福王过继给您,毕竟有关于您的事,陛下都是交给欢谊姑姑去处理,可惜欢谊姑姑已经被太后娘娘处置了。”瑞祥公公的这句话没撒谎。他在庆帝身边伺候将近二十年,都不知道庆帝与昭和大长公主的苟且,更不知道庆帝将昭和大长公主的孩子和太后的孩子互换。昭和大长公主的儿子变成太后的三皇子。太后生下的女儿则成为长公主府的延庆郡主。直到宋瑾瑜将宋良辞留下的信告诉宋佩瑜,宋佩瑜知晓三皇子其实是庆帝和昭和大长公主的孩子后,去质问瑞祥公公。瑞祥公公才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从来都没觉得庆帝对昭和长公主和延庆郡主非同寻常的宠爱有哪里不对,只以为庆帝是爱屋及乌,宠爱贵妃,才会格外照顾与贵妃投缘的昭和长公主。知道三皇子其实是庆帝与昭和长公主的孩子后,已经被逐渐遗忘的蛛丝马迹才纷纷冒头。瑞祥公公恍然大悟,他之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庆帝每次与昭和长公主联系的时候,都是用欢谊姑姑。亏得他当年发现欢谊姑姑总是想尽办法的将他支开时,还以为欢谊姑姑是想扶持其他太监与他争权。原来是为庆帝和昭和长公主遮丑。太后也因为瑞祥公公的话想起欢谊姑姑。她连瑞祥公公都没放在眼中,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女官?太后根本就不在乎欢谊姑姑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但太后记得,那个老婆子是吞金自杀。太后突然想起当年她站在孝帝那边,控制庆帝寝殿时,欢谊姑姑格外与众不同的反应。其他庆帝心腹,包括瑞祥公公在内的所有人都在骂她蛇蝎心肠,唯有欢谊姑姑失神后忽而大笑,高呼‘报应’。报应?在所有人眼中,她远嫁到燕国后就深得庆帝宠爱,她的儿子活着的时候,庆帝从来都没想过要立其他皇子为太子。庆帝甚至为她废后,再也没想过要立继后。为什么在其他庆帝心腹都疯狂咒骂她‘白眼狼’、‘不得好死’的时候,唯有欢谊姑姑感叹报应?欢谊姑姑也是庆帝心腹中,唯一选择自杀的人。那么迫不及待的自杀,就像是想刻意掩盖什么。当年完全没有在意的插曲在太后脑海中不停翻涌,她望着昭和大长公主的目光也逐渐变得猩红。昭和大长公主却没注意到太后正从高台上走下来。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瑞祥公公身上,竭尽全力的压下,猝不及防的听到瑞祥公公宣读的遗诏后,所产生的种种复杂情绪。昭和大长公主心中只剩下最强烈的那个念头。她要瑞祥公公死!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福王其实是她的孩子。也不能让福王真的过继到她膝下。否则整个大长公主府都活不下去。昭和大长公主眼中闪过疯狂之色,忽然捡起不久前从恭王手中掉到地上的长剑,朝瑞祥公公身上砍过去。“你竟然敢妖言惑众,假传先帝遗诏,蓄意挑拨本宫与皇嫂!”虽然瑞祥公公也在赵国东宫养尊处优多年,但他年轻的时候却弓马娴熟,甚至能与庆帝的护卫交手不落下风。只是躲避昭和大长公主的追杀,对他来说能称得上是轻而易举。已经反复查看遗诏数十次,就差将遗诏完全拆开找违和之处的大司马和敬王终于在骚乱声中抬起头。两个人数次交换眼色后,敬王咬着牙抓着圣旨往前走半步,刚要说话,身侧突然撞过来个黑影,手上的圣旨也被黑影毫不客气的夺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高台上走下来的太后。太后的目光锁定在‘福王’和‘过继’两个词语上,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浓郁,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甚至将圣旨扯得发出布料裂开的声音。护在太后身侧的红琴忽然发出声惊呼,“娘娘,圣旨里有东西!”太后的目光顺着红琴的手指看过去。圣旨背面的绸缎已经被撕扯出明显的裂纹,裂纹中央正露出个纸边。太后毫不犹豫的顺着圣旨绸缎的裂痕撕扯,将里面写着字迹的纸抽出来。红琴手忙脚乱的去接被太后随意扔出去的圣旨,眼角余光却将太后手中那张纸上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只有短短两行字。今生有负卿与福儿,唯愿来生不负。红琴蓦得瞪大眼睛,抬手捂住嘴中的惊呼。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存在的地点却……红琴快速展开手中的圣旨,没错,是给昭和大长公主的圣旨。她咽了下口水,以只有她和太后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奴婢记得福王殿下与延庆郡主是同天出生。”自从福王薨逝后,太后就不许延庆郡主再过寿辰。“呵呵”太后突然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声,将信纸上的褶皱仔细捋平,收在袖袋中。红琴看着太后慢条斯理的动作,从背脊升起的凉意直冲脑门,忍不住往赵国使臣的位置处看了眼。只是转瞬的功夫,红琴回神时却发现太后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猩红可怖的双眼已经恢复往日的灵动。红琴觉得此时看似已经正常的太后,比刚才神色狰狞恐怖的太后还要可怕。她压抑住想转身逃跑的冲动,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心翼翼的开口,“娘娘?”太后‘嗯’了声,“去将昭和叫来,哀家有话与她说。”红琴死死的掐着手心,勉强记起平日里在太后身边伺候的谨慎。她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必须事事以太后为先。“娘娘”红琴小心翼翼的去扶太后的手臂,小声劝道,“今日还有陛下的丧仪和恭王府小王爷进宫的事需要您操持,您不如先去歇歇,恢复了精神,再来处理其他事。”太后冰凉又湿滑的手覆上红琴的手,声音中带着轻柔的笑意,“好孩子,去将昭和叫来。”不远处就有大司马和敬王,再远些还有更多的人,红琴却只能感受到太后给她带来的压迫感。红琴深吸了口气,提着裙子去追昭和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太后娘娘要与您说话。”昭和大长公主杵着长剑气喘吁吁的回头,正好看到孤零零站着的太后。太后正在扶簪子,发现昭和大长公主的目光后,对着昭和大长公主招了招手,就像是平日里在安宁宫见到昭和大长公主,让昭和大长公主快些去与她说话似的,连嘴角笑容的弧度都与平日无异。昭和大长公主的心抖了抖,猛得回头,再度举起剑,咬牙道,“等我杀了这个奸佞,再提着他的头去与皇嫂解释!”敬王轻咳一声,闷声道,“大长公主不妨先去与太后娘娘说话,劝太后娘娘去歇歇,等下的丧仪和恭王府的小王爷都要继续劳烦太后娘娘费心。我等自会仔细辨认遗诏的真假,不会让有心之人得逞。”相比于前两封遗诏,瑞祥公公最后拿出来的遗诏简直是芝麻大小的事。如果昭和大长公主和太后都不愿意。这就是封‘假’遗诏。刚好宗室与朝臣们也不希望朝堂上继摄政太后,又出现镇国大长公主。敬王说话的功夫,大司马已经让角落的护卫将瑞祥公公堵住嘴按住,显然也是站在昭和大长公主和太后这边。昭和大长公主的神色几经变换,握着剑的手松开又握紧,眉目间都是深深的纠结。她能理解敬王话中的深意,但还是想立刻解决瑞祥公公永绝后患,却怕她依依不饶的态度会让人更怀疑。一时之间,左右两难。红琴在昭和大长公主沉默的时候,试探着将昭和大长公主手中的剑夺下来,轻轻将昭和大长公主推向太后的方向。拿不定主意的昭和大长公主顺着红琴的力道往前走,眼中快速溢出泪水,脚步越来越快,小跑到太后面前时,泪水已经能顺着圆润的下巴不停的滴到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