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离得老远看到亭子里除了他不省心的侄子居然还有另一个人在,身上的怒气不由降低了些,连脚步都缓慢了不少。走到亭子外,肃王目光先是在宋佩瑜身上打了个转,才睨向重奕,“阁楼宴席还没散,你就不见踪影,存了心要气你姑母是不是?”重奕厌烦的拉下嘴角,毫不客气道,“我怕我在里面待久了,会忍不住说真话。”肃王气得发笑,铁拳锤在重奕肩上,“别人我不管,等会见了你妹妹写的字,要是夸不出来,我就进宫将你小厨房的厨子全都带走。”重奕闻言头也不回的招手,“加一件事,等会你坐在我身侧。”正准备偷溜的宋佩瑜默默点头。原来在重奕心中,可以用伴读之位换的事情,还没有他小厨房的厨子重要。而且以重奕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将‘伴读’当成一次性……交易,并没有将宋佩瑜刚刚承诺的‘效忠’放在心上。肃王顺势将目光放在宋佩瑜身上,问过是谁家的小公子后,目光在腰间剩下的七八块玉佩上打了个转,将靴侧的匕首拔出来赏给了宋佩瑜。重奕交代的事出乎宋佩瑜预料的简单,他抽空将消息告诉银宝,还未散席就拿到的信物,得知事情已经办妥。东宫打发出来两个嬷嬷,两个丫鬟。金宝毫无波折的将四个人买下,已经送去京郊宋佩瑜名下的庄子。宋佩瑜在重奕回宫前,在马车里将事情告诉重奕。重奕的反应却十分冷淡,只望了宋佩瑜手心的荷包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嗯,你是要做伴读?”宋佩瑜神色逐渐警惕,三皇子的反应让他心中没底,总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耍了,坚定且不留空子的道,“我想做三皇子殿下的伴读,请殿下成全。”重奕突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敷衍,而是真的眼睛眉梢也在跟着笑,下一秒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知道了,回去等着接旨。”宋佩瑜下车望着马车逐渐远去,脑海中还是重奕短暂的笑容。良久后,宋佩瑜才摇着头往宋府走去,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感叹幸亏这是个狗脾气的皇子。重奕回到东宫,先去简单洗漱,才带着小厮前往永和帝的勤政殿。咸阳皇宫中大部分宫殿都还凄凉破败,永和帝膝下总共也就重奕一根独苗,进宫就住进东宫,虽然还没有太子的名分,却比邻国那些有太子名分的还要尊贵。后宫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穆贵妃之外,永和帝只有三个贵人挤在一个宫殿中。整个皇宫加起来,也只有这四座宫殿里有些人气。重奕绕过个小花园就到了勤政殿门口,头发花白的老内监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正打算传人来给他讲讲长公主宴席上的趣事,殿下就来了,可见是想到一起去了。”“父皇在吃饭?”重奕停下脚步。笑话,他能讲出来什么趣事?重奕很有自知之明,听了他讲的趣事,估计没人还能吃得下去饭。老内监不明所以,“陛下刚与建宁将军用过膳食不久。殿下可是在长公主府没吃好,我叫小厨房给您下碗面?”“不用”重奕抬脚,径直朝后殿走去。进了后殿,重奕面不改色的从地上散开的奏折上踩过去,自顾自的找了个舒适的地方闭起眼睛打盹,等待永和帝批完奏章。老内监悄无声息的端了杯热茶放在重奕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就没有再进门打扰过。永和帝边批改奏折边往地上扔,过了很久才将所有奏折处理完,抬眼看向仿佛是个隐形人似的重奕,哼笑道,“我还以为除非我派人去请,否则你绝对不可能主动来看我。”重奕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没有半分睡意,不理会永和帝的阴阳怪气,开门见山道,“我想要宋佩瑜做我的伴读。”“可以,今后每隔三日的大朝会你要在场。”永和帝半点没有犹豫,仿佛早就知道重奕的来意。重奕目光定定的望着永和帝。永和帝窝进满是软垫的靠椅中,舒服的叹了口气,毫不躲闪的和重奕对视,坚定道,“只有听政的皇子才有资格选伴读。”明白永和帝不可能改变主意,重奕不得不退让,“只上朝,不问政。”永和帝见好就收,默认了重奕的说法,命令道,“陪我用了晚膳再走。”永和帝的厨子都是重奕用腻了才换下来的,偶尔再吃一次,对重奕来说还挺不错,六菜一汤最后什么都没剩下。父子两个容貌上没有半分相似,躺软塌上眯眼消食的慵懒和惬意却仿佛是一个模子上刻出来的,连收拾碗盘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站在远处的老内监更是笑意直冲眉梢。永和帝招手让老内监过来,难得好心,主动问重奕,“上朝时可要人陪伴?你学堂上的那几个都不错。”重奕想起要上朝就满是抗拒,顺便坑了导致他上朝的罪魁祸首,“我只有一个伴读,就他好了。”永和帝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只要重奕提出要求他就会答应。完全不考虑八个年岁身份各不相同,代表不同势力的少年陪重奕读书,却只有身份不是最高,亲缘、情分也不是和重奕最近的宋佩瑜是有名分的伴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对等待命令的老内监道,“去库房里挑些好东西去云阳伯府,狸奴和朱雀投缘,让他来给朱雀做伴读,陪朱雀上朝。”第24章重奕刚离开,满身酒气的肃王就从偏殿过来,眼中皆是喜意,“大哥!云阳伯的弟弟将东宫那几个人买了回去安置。在姐姐府上,我亲眼看到朱雀对云阳伯的弟弟另眼相看。”永和帝朝着弟弟招手,眼中的笑意比重奕在时外放得多,将重奕以愿意上朝的条件换取宋佩瑜做他伴读的事情告诉肃王。高兴过后,肃王才往更深了想,“云阳伯明明婉拒了宋佩瑜给朱雀做伴读的事,宋佩瑜却又自己找上朱雀,他们兄弟可是有什么龃龉。”永和帝摆手,轻笑道,“云阳伯与我提起过此事,说他那弟弟还小又没定性,让他会错了意思。只是我没料到,他弟弟居然有本事让朱雀改变想法。”“是朱雀动了心思想要保下那四个人,宋佩瑜刚好撞上去也不一定。”肃王随口猜测,没有太放在心上。对他来说,只要重奕愿意改变想法就是天大的喜事。究竟是为了那四个奴才,还是为了宋佩瑜并不重要。肃王在长公主府喝了不少酒,醉意上头又是在永和帝的宫殿,仿佛卸下了身上的枷锁般,说话音调都比平日里高昂,“朱雀哪里都好,就是平白多了些天真固执,他是哥哥唯一的孩子,除非我的麒麟能死而复生,否则他将来不继位就只有死路可走。”想起当年战死的长子,肃王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将满心的哀痛转成对重奕的疼惜,面容蓦的扭曲起来,“都怪穆氏那贱妇,纵容她父兄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事,不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简直枉为人母!”桌上的茶壶被肃王扫到地上,变成满地碎片。永和帝握紧弟弟的手,眉眼间亦见哀痛,“风和还有半个月就会回来,若是当年麒麟……也和穆氏脱不开关系,我必要将穆氏满门碎尸万段。”肃王面容反而平静下来,苦笑道,“不会和穆氏相关,否则也不会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大哥别为了没发生的事乱了多年隐忍。”当年穆氏女生产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他们兄弟都有所猜测,却碍于形式紧张,心知肚明的放走被秘密运入将军府的那个孩子。穆氏若不是心虚,又怎么会允许他哥将穆氏才四岁的嫡长子穆清带在身边。等到朱雀五岁,他们不想将穆清放回穆氏,就只能将朱雀从姐姐身边接回来,送回将军府的生母身边。那个时候,他们所想的不过是让穆清和朱雀好生培养感情,等到他们长大,将军府和穆氏的关系自然会真正的亲密起来。只是他们姐弟都没想到,穆氏女竟然对朱雀没有半分慈爱之心。肃王叫人拿了成坛的烈酒来,独自喝的畅快。另一边永和帝却始终保持清醒,他也在想后宫的穆贵妃和重奕,逼着自己回想那段不愿再想起的记忆,那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接连做出愚蠢决定的经历。永和帝经不住穆贵妃哀求将重奕接回将军府的时候,固然是从将军府和穆氏的未来做考虑,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怜惜穆贵妃思子心切的意思在。即便重奕刚回将军府的时候,永和帝去穆贵妃处看重奕,重奕恹恹的告诉永和帝,穆贵妃因为他不听话就不给他饭吃,让永和帝震怒,却也愿意相信穆贵妃的理由‘是因为重奕不和她亲近,伤心焦急之下才失了分寸。’从那之后,永和帝无论多忙,就是没时间去后院,也要每天派人去将重奕带到前院问他是否有挨饿受冻。穆贵妃却像是想通了般,再也没有做出让人寒心的举动,但凡有好东西都要拿去给重奕。当真像是个一心一意补偿儿子的好母亲。加上那时幽州形式越来越紧张,永和帝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外事上,分给后院的心思自然越来越少。直到刚刚大婚的重宗战死,肃王重病。永和帝独木难支,必须要让重奕露面告诉所有人即使没了重宗他也还有继承人在,稳定军心的时候,才发现穆氏毒妇将重奕养成了什么样子。十二岁的将军府小郎君,兵法从未读过,演武场几乎没有去过,甚至还不如穆清十二岁的时候。文采上面更没法提,连千字文都能读到一半理直气壮的说某个字不认识。肠胃娇弱的只能吃的下去步骤繁复,煮至糜烂的食物。永和帝试图改变重奕吃东西的习惯,已经特意交代厨房将食物做的软烂些,重奕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忍着恶心吃下后,还是会吐血。问起重奕,这般贪图享乐,将来如何能完成乃父之志。重奕的回答硬是将垂死病中的肃王都气得从床上爬了下来。重奕说,我有外祖父和舅舅帮我。永和帝反复提醒自己重奕一碰就倒,才克制住没一脚踹出去,咬牙道,“你外祖父和舅舅肯定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你怎么办?”重奕目光扫过永和帝比扶着墙才勉强稳住身形的肃王还难看的脸色,身边丫鬟婆子日常念叨的话张嘴就来,“还有穆清和穆和在,不过穆清在父亲身边长大,过于严厉刻板,不如穆和与我同龄,不仅聪慧谋略远胜与我,还一心一意为我着想。”肃王猩红着眼睛仰天长啸,拔刀就要冲向穆府。永和帝却在最初的震怒后,将肃王拦了下来,再次选择隐忍。能让永和帝保持最后理智的原因是他发现重奕的生活习惯、才学积累被穆氏女影响,性格却没有。除了全心全意沉迷于吃喝玩乐,根本就不想继承他的雄心壮志。重奕聪慧、敏锐、天赋更在重宗之上,心也没彻底偏向穆氏。永和帝甚至觉得,重奕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生母做出这些事情是何居心,只是因为过于看重亲情才会故作不知。最后永和帝除了将重奕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清理了遍,留重奕在军营不许他再私自和穆氏见面,并没有将这件事闹大。他不会去动穆氏,幽州他占五分、以吕氏为首的世家占三份,穆氏独占两分。终有一日他要让胆敢屡次对他的朱雀下手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却不会允许穆氏手中那两分再到别人手中。朱雀吃了那么多苦,这两分就是对朱雀最好的补偿。所以永和帝继续若无其事将穆清养在身边,对他视若己出。称帝后忍着将重奕记在元后名下的想法,不仅捏着鼻子给穆氏女封了贵妃,还给穆贵妃的父亲封伯。对穆氏,永和帝有千百种手段,却拿根本就不想继承皇位的重奕没有半点办法。发了狠的找借口将重奕身边仅有和穆氏有关联的奴仆撵出东宫,是永和帝不得已之下的试探。这是永和帝和重奕之间一直以来的默契,他们心中都清楚,有条无形的线一直存在。在那条线里面,哪怕重奕想要天上的月亮,永和帝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重奕。在那条线外,重奕想要,就得付出代价才行。永和帝故意找了个与前朝有关的理由,发落那几个伺候重奕十多年的奴仆,就是想逼重奕主动往前走。如今看来,无论是不是阴差阳错,都是个很好的开始。永和帝将已经醉到瘫软的肃王扛到龙床上,交代守夜的宫人准备好醒酒汤,又叫人去肃王府给肃王妃报信,脸上挂着久违的轻松笑意去偏殿入睡。宋佩瑜则辗转反侧到天亮,早早就顶着黑眼圈起床洗漱。明日就是宫中课堂开学的日子,三皇子有没有履行承诺全看今天是否有结果。等到晌午,宋佩瑜的心情越来越烦躁,烧了炭条在白纸上划线打发时间。金宝忽然满脸喜色的从书房外进来,“家主叫子墨来传话,让主子快去,宫中内监带着陛下的口谕来了。”宋佩瑜猛得从椅子上起来,抬脚就要出门,被拿着湿手绢跑过来的银宝叫住,“主子先别走,我给您擦擦手上的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