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文这会儿可顾不上欣赏对方的外貌和声音,忙不迭上前了几步之后转身关上门,遮住对方在心情不佳时最讨厌的光线。
“我今天,又想起他了。”
未等马致文走近落座,男人低沉却好听的声线就在书房里响了起来,而这头一句话,就差点让马致文汗珠子从头上滚下来。天可怜见,这绝对是他最不想听也最危险的话题,没有之一!
可不受他心情决定,男人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就继续了话音——
“三叔家的孩子从第三区留学回来了,我今天才识得……三叔领着人来见礼,是个乖巧的男孩儿,叫唐宸。”
“……”马致文心里咯噔一声:这他妈叫什么不好,和那主儿一个名。
“唐宸啊,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名……我问他今年多大,三叔说,他二十三了。”男人叹了口气,很长很重,像是要把心头压的千斤都吐出来,“我这才想起来,若是小宸还活着,也该二十三了……”
“三叔叫唐宸陪我说句话,那孩子便给我讲了些第三区的事儿……说他在大学里认识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看了哪些第七区没有的景儿……那孩子乖巧,说话时也安安静静的,若是换了小宸,大概会乐得很吧。说得高兴了,能从沙发上跳起来,做些夸张的动作,把他去过的地方都掰着手指罗列一遍,然后缠着我陪他再去看,罗浮塔,尔瑟的宫殿,菲力的马……”男人的话音到这儿蓦然顿住了,半晌之后他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灌了沙,“是我忘了,我忘了,小宸他没去过,我答应他要去的。我没实现,他没等到……他等了我那么久,他都没等到……你说他走的时候,会恨我么……”
“……我明明和他说,哥哥是最厉害的人,我和他说,这天底下有我护着,谁也伤他不得……我骗他了,他该恨我的,他怎么能不恨我呢——是我害得他被锁在那个屋子里活活烧死的、是我跟他说要等我回去的、是我说小宸你别怕,哥哥会来找你——我叫他在那儿等、在那儿一直到死——!……”男人攥着扶手的双臂连带身体都剧烈地颤起来,“他到死都等着我……”
男人的声线抖得厉害,马致文几乎以为男人要落下泪来了,可到底还是没有,如同之前那么多次一样,男人将那情绪一点一点地压了回去,如同把一只濒死的狂兽逼回囚困它的铁笼,铁笼关上的时候声声颤鸣、摇栗不止……
许久之后,死寂的书房里终于有了一点动静,男人的声音嘶哑疲倦,身体靠在扶手椅上,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去:“……我想,我快去找他了……他等我等了七年,这两年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他叫我‘哥哥’,他叫我快去陪他玩,他说他自己一个人好难过……他最讨厌自己一个人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始终安静听着的马致文脸色终于变了,“唐先生——”
“马医生,是我坚持不下去了。”男人自马致文进了房间之后,第一次睁开了眼,深蓝色的眼眸里情绪起起伏伏。这双眼睛漂亮迷人,当从哀绝的情绪里走脱之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赫,“我请你伪造一份病历,病因、起始与恶化都由你来定,各项检查我都可以配合。等我离世之后,你便将这病历公布于众。”
马致文手一抖,嘴唇蠕动了下,却没说出什么。
“为守唐家百年虚名,我让他多等了七年……为了这点虚名,我不可以是自杀的。”男人以手支额,似是笑了,没一丝温度的,“我这辈子想做两件事,想护好一个唐家,还想把一个人放在心窝里藏着。想藏着的那个人丢了……唐家如今没什么大祸,我终于能放心找他去了。谁都不必拦我,也拦不住的,我能安安静静地走,已是最善了…………”
“……”
马致文默然从书房里出来,关上门,下楼。在楼梯口遇上了等着的唐家的老管家。老管家脸上已经有皱纹了,可仍旧在这个家里守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所以每次马致文从唐先生的书房里出来,老管家总要送他出去,顺便问问唐先生的身体情况。
老管家从不多问,但马致文总觉得,老管家是多少了解的。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偌大一个唐家,无边一个第七区,也只有老管家能和唐先生稍近些了。
“马医生,先生他可还好?”
老管家的第一句话和往常一样,可嘴唇却有点轻轻地哆嗦,他自己不察,可马致文是个医生,他自然看得出来的:老人此时心慌得厉害着,恐怕也有许久没睡好了。
本分来说,他该像从前一样遮盖过,可今天看着老人斑白的发,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谎来了。沉默了许久之后,马致文轻轻叹了一声:“冯管家,先生他……恐怕不想在这宅子里过下一个年了。”
老管家的声息像是教人一把扼住了,片刻之后老人的眼圈通红,嘴唇嗫嚅:“我家少爷才三十……这怎么使得啊……这怎么使得啊?”老人抓着马致文的胳膊,“马医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家少爷他还年轻着——他不能因为一个……”
话音戛然而止,老管家眼圈通红地抬头看着二楼上,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的男人望着两人的目光沉寂冰冷,一语不发却足够煞人了。
马致文拉着老管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知道,这是走出书房的唐先生,寡言少语,惜字如金。那个只为一人活着、只在那书房里才苟延残喘的凶兽,已经被关回笼子里。
那铁笼在声声颤鸣、摇栗不止,因为它也知道自己将关不住这只凶兽。
这只凶兽终有一天要出来。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具关了自己七年的“牢笼”撕个粉碎。
这一天已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