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步枭的父亲步原攸,总是会用一种感叹又怀念的眼神看着步林,最后深深叹一口气。其实本来该去大荫城中迎娶一位新娘作为同盟标志的,是步林。可惜步林的腿让他失去了作为城主的资格,就只能由步枭代替他。而现在步枭虽然离家的时间并不久,可这个世界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他自己也发生了改变……步枭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面具,他的脸上不只是毁容那么简单。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他的脸,他必须在抵达淮高城之前,让他的脸彻底毁去。因为淮高城的城民们,能够接受一个英勇对抗怪物,不慎毁容的城主,却并不能接受一个半怪物化的城主。进入了淮高江的范围,再有半天,他们就能够抵达淮高城的入口。到时候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他们有没有地方停靠,能不能在淮高城当中,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就全看淮高城能不能幸存了。步枭从船头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的屋子当中点着火炉,温度很高,一进去,步枭的汗就流下来了。火炉当中烧着一个铁铲,步枭坐在床边上手指发颤。他现在又有一点怀念罗坚壁,如果罗坚壁活着,至少能帮他想想办法。能帮他在淮高城当中说话,不至于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可是罗坚壁死了,死在了陆珠的兽人手中。现在他只能靠自己。步枭把床头叠好的布巾咬在自己的口中,他必须尽可能地将那些如树根一样盘踞在脸上的凸起,变成真正的烫伤。拿起烧红的铁铲,步枭避开了眼睛的地方,从下巴开始,照着镜子,把铁铲按在自己怪物化的那半张脸上——“唔——”“唔——”“唔——”痛苦的,压抑在喉咙当中的嘶吼声,伴随着被烤焦的皮肉气味,弥漫了整间屋子,但也仅仅只存在于这间屋子。等到步枭停止手中的动作,他侥幸没有昏死过去,而是浑身如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汗水淋漓。他站在镜子的面前,看着自己焦黑恐怖的那半张脸,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步枭也是个狠人。这一结论在步枭围着一条遮面的布巾,找到了正午睡起身的陆珠的时候,是弹幕给他的评价。“你何必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陆珠边给步枭涂营养液,边不疼不痒地说:“谁也不知道淮高城中是什么样,说不定你不需要这样。”“我不能冒险。”步枭声音沙哑地说。陆珠叹息的一声,看着步枭的半张脸说:“可惜了……”陆珠此时此刻微眯的眼神,还有似曾相识的动作,莫名让歩枭脊背发寒。他清晰的记得,在大荫城的时候,她也这样说过。步枭的眼中短暂闪过惊恐,他颤声问陆珠:“你是早就预见到了吗。”步枭的声音艰涩:“女巫大人……”陆珠并没有回答步枭的问题,而是说:“这种药能够减轻你的疼痛,也能够促进伤口的愈合,但它并不能消除伤疤。”“到时候你只需要说,你的脸是在和怪物战斗的时候不慎烧伤的,没有人会怀疑,我会为你作证。”步枭咬了咬牙,点头:“谢女巫大人。”“你会成为一个好的领导人,”陆珠说:“不用感谢我,我会全力辅助你,找到终止感染的办法。”“不过要研究终止感染的办法,在进入淮高城之后,我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屋子。来存放试验的药物,来设法做出效果更好的药。”“我会为你提供这样的地方,女巫大人……”步枭突然间抓住了陆珠的手,丑陋的脸上,一双曾经深情款款的桃花眼盯着陆珠,问:“你不会背叛我吧?”“我当然不会。”陆珠说:“你不相信我吗,我上次答应你不用巫术,你也看到了我没有用。”步枭想到上次陆珠差点就死了,但确实是没有用巫术,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有种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住陆珠的感觉,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这样。可陆珠确实一直在帮他,歩枭无法打消对陆珠的戒备和恐惧,但也确实需要陆珠的帮助。就像陆珠说的,没有人知道淮高城当中是什么样。可如果淮高城中也曾遭遇怪物的袭击,那他这个缺席了这段时间带着卫兵保护城民的少城主,如果不能带回去一个足以震慑,足以让他人信服的力量回去,那他是无法登上城主之位的。步枭必须做城主,因为不能爬上最高位,那他就会死在底下,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尤其是在这样的世界当中。船只全速行进,越是临近淮高城的入口,船上的众人越是心思各异,精神紧绷。只有陆珠和屠烈两个人,没有去甲板上站着,而是把船舱锁起来,躺在一个小床上抱着彼此,闭目休息。步枭上过药之后,把面具重新戴上了。他半张脸疼得后背冷汗直流,可是他忍着疼站在甲板上,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看着阳光之下,越来越近的淮高城。现在所有人都在步枭的身后,看着他的眼神是充满期待,甚至是依赖的。因为这些人能不能被淮高城所接纳,全要看步枭。等到船只终于抵达淮高城入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从船舱当中出来了。陆珠站在步枭的身后,和屠烈并排,她身上依旧穿着华美繁复的淑女裙,但也披上了类似于女巫的斗篷。他们全盯着淮高城入口那巨大的水上闸门,再凑近一些,看到了数不清的猎鱼鸟盘旋在淮高江的上空。叽叽喳喳的猎鱼鸟叫声,此刻听在众人的耳朵里,犹如一场生死赌博的鼓点。他们无法从猎与鸟的状态,看出怀高城有没有被怪物侵占。因为怪物是不能涉深水,不能污染水生物的。猎鱼鸟以猎鱼为生,大部分时间都盘旋在江上,不太可能被怪物感染。不过在他们的船只终于到达了闸门的附近,看到了有卫兵守在闸门两侧的木塔之上。所有人都忍不住从心底发出了欢呼,他们看清了那些卫兵是人,是活生生的人。那些卫兵手里拿着鱼叉枪,身上穿着盔甲,在看到他们之后,朝着身后喊:“有船只!有幸存者!通报城主——”步枭心脏跳得恨不得从口中飞出来,木塔上面的卫兵朝着他们的船上甩来了绳索,很快有卫兵将绳索固定在他们的船上。而步枭的眼睛死死盯着闸门后面的那一条水上通道,心里激烈的斗争着也期盼着,到底是谁会来接他……是父亲吗?!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闸门后面的那条通道,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队人朝着这边走过来。只不过为首的那个人走得有一些一瘸一拐,步枭看到来迎接他们的人,脸上激动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起来——来的人是他的哥哥步林。刚才那卫兵喊的是通道城主,为什么来的不是他的父亲步原攸?步林站在闸门之后,看向了众人。对着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卫兵们就朝着船上众人喊道:“全把手抬起来!跟着我们的指示来做动作!”船上的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他们慢慢地都把手抬起来了。对面的卫兵让他们挥手,用双手交叉。船只上的众人有一些疑惑,步枭为他们解释道:“是为了确定我们全都是人,按照他们说得做吧。”所有人按照对面的指示做一些傻兮兮的动作,不过对面的表情很认真,他们也就应对得很认真。一套动作下来,步林终于下令道:“打开闸门,我弟弟回来了。”“打开闸门——”步林和步枭远远地对视,兄弟两个谁也没有露出亲人重逢的激动情绪。他们从小感情就不太好,步原攸总拿他们做比较,总拿着他们去激励对方。这让他们兄弟之间永远存在着竞争,甚至是仇恨。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如果没有对方该多好。”闸门慢慢开启,咔哒哒的锁链声,让船之上的众人终于露出了欣喜若狂的情绪。他们有些人甚至喜极而泣,淮高城果然没有沦陷。他们终于能够回归人群,不用再每天心惊胆战,随时应对着从各个方向冲出来的怪物。木塔上的守卫门利用齿轮拉动绳子,将船身朝着淮高城当中拖动。众人从闸门之下通过,陆珠仰头看了一眼吊在半空当中的闸门,黑沉沉的尖铁焊在一起,看上去像悬在众人头顶的剑。他们进入了淮高城中,将船只停靠在通道的边上。步林一瘸一拐地朝着这边走过来,他身后的卫兵也朝着这边走。步枭第一个从船上下来,步林走到了通道的旁边,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步林率先张开了双臂,步枭向前两步,和步林抱在一起。淮高城的卫兵们,抱过来了木板,铺在船只和通道之间,迎接船上的人下来。最先下来的是那些老弱妇孺,女人们在陆竹灵的带领下,又兴奋又忐忑地走过木板,踏上了水上通道。只不过两侧站着迎接他们的淮高城卫兵,在看到这艘船上下来这么多女眷的时候,眼神都发生了变化。就连抱着步枭的步林,都忍不住朝着那边看了一眼。等到妇女和孩子都下了船,卫兵们才开始陆陆续续地下船。陆珠和屠烈排在最后,屠烈的身材过于高大,踩过木板的时候引起一阵吱嘎的响声。卫兵们本来视线在陆珠的身上,毕竟这一群女人之间,只有陆珠打扮得最精致,又用斗篷遮着半张脸,引人探究。不过等到屠烈率先上了通道,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视线不老实的卫兵,将手递给陆珠的时候,这些淮高城的卫兵们,都有些畏惧地挪开了视线。“你带回了这么多人,”步林拍了拍步枭:“这一路很辛苦吧?”步枭并没有回答,敷衍地点了点头,连忙问道:“父亲和母亲呢?”步林本来笑着,他长得跟步枭很像,如果忽略腿的话,也是一位特别英俊的金贵少爷。只是他脸上虚伪的笑容,和浑身上下都透出的抗拒,破坏了他的气度。尤其是听到步枭问起他们的父母的时候,步林快速垂下了眼,眼中闪过晦涩和阴狠。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咬牙道:“父亲和母亲……全都不幸离世了。”步枭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他那面具没有遮盖的,完好的半张脸快速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