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初的心情相当烦躁。
一般来讲,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能干出什么事儿,得看地点,看时间。
狄初晃着步子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直接左拐。
他一边走,一边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根橡皮筋,修长的手指拢起齐肩的长发,在后脑勺随意地扎起。
狄初露出光洁的额头,修长的眉毛下凤眼细长,鼻子英挺,唇若点绛。不少女生趴在围栏边对着他兴奋地低声讨论。
狄初懒得搭理,拽着步子朝目的地走去。
这走姿相当独特,用徐陆的话来说,要走出狄大爷的范儿,首先你得晃动身体,使肩膀及上半身以一定频率左右扭动,接着,你得双手插袋,目不斜视,晃得唯我独尊,天下第一。
不过,这种步伐的要领全在脸。
你要长得太寒碜,扭的就是城乡结合非主流,再遇上个看你不顺眼的暴脾气,能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
狄初没这顾虑,刚才现在此时此刻,他整张脸上写满了俩字儿:嚣张。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烦躁。
就差拉个横幅:欢迎找茬。
离目的地还有几米,狄初顿住。摸出烟,抖了一根夹在唇角,在别人班门口把烟点上了。不知从哪边传来口哨声,狄初没回头,径直走进厕所里。
在学校,在这个时间点,狄初心情烦躁的话,最稳妥的解决方式就是上个厕所,抽根烟。没准儿那滔天的怒意,顺着渐浓的尿意就滚滚而去了。
一般来说是如此,不出意外的话。
狄初站在便池前,刚拉下拉链准备掏家伙,身后的隔间里传出了一阵相当不和谐的声音。
“啊——”
狄初一抖,烟灰落在手臂上,赶紧拍了拍。
操,厕所野战?够浪。
狄初自认为不该管的闲事一律他妈的爱谁谁,只要不阻拦小爷的尿意,搁他旁边儿直播都成。狄初摒弃感官,把自己兄弟释放出来。
万万没想到,一声更嘹亮的浪叫直接掀了天花板。
“啊啊——”
狄初吓得赶紧把他兄弟塞了回去,再这么一惊一乍地整两下,指不定以后进厕所就萎。
没尿成,烦躁。
狄初看什么都烦躁,想什么都烦躁。他转过身,烟叼在唇角,眼神锁定他身后的隔间。
烦躁。
刚才那声音他断定是个男的,带女朋友上厕所浪?
狄初撇嘴,掉价。他把视线移向门锁,上面显示有人。
很好,今天你们撞上了。
狄初伸手在门锁的圆形凸出孔上转了转,从外边儿把标识转成了无人。狄初笑笑,没做任何心理准备推开了隔间门。
不过,在看清里边儿站立的俩人时,狄大爷有一秒后悔自己没做挑事前的心理建设,就一秒。
隔间里站了两个男生,高一点的背对着狄初,很短的寸头,脖子往下,在领口处隐约显出纹身的图样。穿着黑色体恤,肩膀很宽,腰窄,臀翘,腿长,笔直笔直的。
狄初点点高个男生的脊梁,对方回头的时候倒没什么大惊小怪,也没有任何不淡定,看狄初的眼神就像看新闻联播。
长得够帅,倒是对得起这身材,狄初想。然后对着高个男生的面门徐徐吐出一口烟。
透过烟雾,狄初明显看到对方眯缝起眼,面有愠色。
“就这货色,你也好意思带厕所?”狄初靠着门框,把烟夹在手上,一缕松动的长发垂在额前,微卷。
浪叫的那位稍矮,面容清秀,搁人堆里有一定的辨识度,不过跟狄初一比,确实算不上什么货色。
矮个子有一丝惊恐,手足无措地把自己裤子提起来,埋首扣上裤腰带,跟个败鸡似的不敢抬起头来。
狄初看看他,不觉好笑:“哎,我说你刚刚叫得那么浪,现在臊个什么劲儿?再大声点儿隔壁班都能享受听觉盛宴了。”
狄初的这句话很冲,纯粹是用了挑事的口气。
高个子男生挡在两人之间,居高临下地说了声:“滚。”
“哟,你也臊呢?啊?”狄初叼着烟,余光瞄到高个子蠢蠢欲动的拳头上。
很好,要动手了。
快点,快点。他全身的烦躁细胞都在叫嚣,快点动手打一架。
高个子男生抬起手臂,狄初冲动的血液开始迅速蹿动。
没想到对方直接撑在了他身边的门框上,俯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想跟我干架?不如去床上。”
“操!”狄初眼皮一跳,打了个冷颤,浑身痒,“少他妈恶心我。”
高个子笑起来,狄初抽空瞄了眼对方的唇,很性感。笑的时候一对虎牙隐现。
男生挑眉:“你不认识我?”
“凭什么要认识你。”狄初的心情又开始烦躁,压抑的,爆烈的,快要撑开身体的,烦躁。
“祁凌。”高个子收回胳臂,抄起手站直了。这身高得有一米九,显得一米八的狄初在他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
“管你他妈爱谁谁。”
干架计划泡汤,狄初深吸一口烟。烦躁。他现在这状态,甭管遇上谁,不带呲火,一点就炸。
祁凌还想说什么,被一阵手机铃声吵断了。
狄初摸出手机,屏幕上“葫芦娃”仨字儿总算把他丢到厕所坑里的理智给拽了回来。
按下接听键,肇事者转身就走了,全程不带停。
祁凌盯着他走得摇曳生姿、拽上青天的步伐,回头给矮个子说了句:“真他妈有人不认识我。”
“凌哥……我们还……”矮个子没了声儿。
我们还怎么?还继续?还有下一次吗?
想都别想,祁凌一人只撩一次,自己好不容易赶着趟儿被祁凌看上了,这种惨淡收场的结局,还妄想下一次?
祁凌没看他,那么短的时间里,他的衣服都没乱。几乎是前脚进了隔间,后脚就被灯光师举着大灯往死里照。
没劲。
“回去了。”
祁凌洗洗手,跟着出了厕所门。
狄初本想回一趟校长办公室,打听一下转学手续怎么样了。他刚走到一半,在别人班的窗户前照了照。
随意扎起的长发,手上点燃的烟,耳边还有接通状态的手机,仪容仪表完全不符合一个即将迈入高三的正经学生。
按“葫芦娃”的话来说,你这打头走到哪儿,都不是个好东西。
“葫芦娃”原名徐陆,至于为什么狄初叫他葫芦娃,给出的答案是:你从来都做不出成人该干的事儿。
狄初临时改了路线,决定暂时不去给未来班主任留下个混账的印象。
徐陆在那边儿没完没了地唠叨:“初,到学校没?在干嘛呢。”
“刚观摩了一场厕所野战。”狄初靠在四楼围栏边,栏杆上全是灰,一挨一个印儿,估计很久都没人打扫了。跟这破学校一样,让人看起来就觉得烦躁。
“操,看到鸟没?”
狄初把烟头在围栏边戳灭,狠狠拧了几下:“你要能闭嘴,还能看到更多。”
“妈的,正播着呢?”徐陆有些兴奋,跟他自己亲临现场一样。“你这是心情好些了?”
“葫芦娃你有事儿没,”狄初说,“没事儿我挂了。”
徐陆难得语重心长:“初,听我说,别做傻事。”
“我他妈智商能比你低?”狄初嗤笑一声。
“啧。”徐陆那边儿有水杯落地的声音,“第一天去你别惹事儿。咱还不清楚那边什么情况,你安生几天成不?”
“你让我不惹麻烦?那活着有什么意思?”狄初冷笑。
“我知道你现在情绪还不稳定,伯父伯母刚刚去世,但这是他们的选择。初,不怪你。你也怪不得他们!”
狄初看着楼下空地上成群结队的学生,陌生的人,糟糕的环境。心里狠狠抽了一下,感觉脸上有滚烫的液体在肆虐。
操。狄初,你也跟着从这儿跳下去得了。
狄初抹了把脸,吊着嗓子悠然道:“没怎么,回老家,混吃等死。”
“什么?”可能信号不太好,徐陆没听清,条件反射地问了句。
狄初看了看表,估摸着该回校长办公室了:“没什么,新愿望:早点死。”
“初,你还能不能行了?”徐陆继续压低声音,电话那边依稀传来学生朗读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内容,狄初听得发酸,他吸了口气:“你他妈能不能不要上课给我打电话?压着公鸭嗓他妈的以为你跟我偷情啊操。”
“哎!”徐陆提高了声音,“你还能不能行了?!”
“行!小爷我行着呢!”
狄初在情绪崩塌前,果断挂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往左边是谁他妈知道文科还是理科班,往右边是谁他妈知道高二还是高三。
什么都陌生,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
狄初前天在父母下葬后,浑浑噩噩回到这个地方,这个在他小时候来过几次的母亲老家——小县城——给他幼小的记忆力留下的印象,聊胜于无。
狄初转身往楼下走,打算回校长办公室。
他从今天开始,强迫自己只记住眼下的事。全当十七年前的所有记忆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通通都是狗屁。
其实早就该看出来,狄初走在路上想。连药物都控制不了精神失常的母亲,除了从楼顶一跃,还能做什么。
他只是不甘,只是怨,为什么父亲也要遗弃自己。
当那个男人从他面前跟着消失在窗口时。
狄初没哭,他只是觉得烦躁。因为人死后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操办。
怎么这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