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心里阴沉沉的, 想要痛哭,想要嚎叫,但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出不得声。
那个女子已经没人形了,但他知道那是杨氏,那一定是杨氏。
定国公腿脚一软,站立不住, 扶着黑呼呼的铁栏滑落到地上。
他爱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现在凄惨成了这幅模样,他受不了, 他实在受不了。
“别,别打我……”奇怪的、瘆人的、仿佛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
定国公毛骨悚然。
这声音太奇怪了,这不是正常人的声音,绝对不是。
别说定国公了, 就连牢头见惯了世间最残忍的事, 这时脸也白了。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 这是十八层地狱里传出来的悲声。
地上那个女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依旧蜷缩在地上, 这吓人的声音正是她发出来了。
“应秋, 应秋。”定国公痛得心都要碎了。
张劼一直跟个傻子似的没有反应,这时也是骨寒毛竖, 目光落到杨氏身上,惊得几乎跳起来,“娘?娘是你么?你怎么会成了这样的, 是谁这么折磨你……”他想抱住杨氏,但手快碰到杨氏身体的时候脸上现出惊恐之色,跌坐在地上,绝望的向后挪去,“不,这不是我娘,我娘是国公夫人,可神气了,她不是这样的,她不可能是这样的……”看着那张丑陋到瘆人的脸,恐惧到了极处,一点一点挪到墙边,靠上石墙,失声痛哭。
定国公听到“我娘是国公夫人,可神气了”等语,蓦然生出悔意,“当年我又何必因为一个情浓之时的承诺硬要扶正应秋?现在应秋不行了,劼儿这样,阿勆又一直生我的气。得不偿失啊,得不偿失。”
“劼儿,劼儿。”定国公隔着铁栏颤颤巍巍向张劼伸出双臂。
“爹,爹!”张劼一直双眼无神,状似痴呆,这时看清楚外面是定国公,连滚带爬的扑到铁栏边,“爹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这儿又臭又脏,暗无天日,还有人天天打我,再待下去我会发疯的!快救救我!”
张劼眼中闪着吓人的亮光,绿幽幽的,荒原上饿疯了的野狼一样,贪婪、绝望、恐怖。
定国公痛心疾首,“劼儿,你为什么要参与到谋逆重案里啊?若是别的事,爹还能散尽家财疏通关系求人。你这谋逆重案,让爹去求谁?”
张劼着急的用力摇晃着铁栏,呼呼喘着粗气,“咱们张家开国元勋,朝中有多少亲朋故旧,难道爹找不出人来救我?爹,您别怕花钱,白花花的银子砸过去,谁舍得不要?”
定国公失神摇头,“这些天来,爹把能找的人全找了一遍,没人敢收爹的钱。劼儿,不是爹不肯救你,实在是没有门路,捧着银子送不出去……”
“怎么可能?”张劼暴燥起来,脸上青筋直跳,眼中绿光更盛,“至不济你还能找张勆!张勆和陛下是亲戚,他在陛下面前一定能说上话!”
定国公不忍说出实情,吱吱唔唔的,“这个,这个……”
牢头在旁面无表情的看着,饶是他见多识广,这时也是直摇头。
张劼你干的是什么事?废掉陛下另立小皇帝啊。这种事你都做了,好意思让张大将军为了你让陛下面前求情?你图谋废陛下,事发之后还让张大将军到陛下面前求情,你是想害死张大将军吧?忒狠毒了。
“我是张勆的亲哥哥,他不能不救我!”张劼发了疯一样的摇晃铁栏,铁栏没晃动,他身上的铁链咣当作响,沉重、沉闷。
“你被族里除名了。”定国公泪如雨下,“阿勆就是不救你,也没人能说出什么。你已经被族里除名了,阿勆名正言顺可以不管你。”
张劼绝望又疯狂的怒吼,“那你来做什么?来看着我死么?你堂堂定国公,连我这个身陷牢狱的亲生儿子都救不出来。你无能,你冷血,你根本不配当爹!”
张劼这些话语,好像拿着千斤重锤向定国公迎头猛击。
定国公茫然的张着嘴,想要为他自己辩解,却根本说不出来话了。
张劼发起疯,牢头不干了,板着脸对定国公道:“让你进来看看我已经是担着极大的干系了。他这么闹,我可受不了。你快跟着我出去,此处不可久留。”见定国公呆呆的坐在地上不动,伸手大力将他拉起来,“快走!”
定国公像个木偶似的,任由牢头拉着要走。
张劼怒目圆睁,“你看看我娘!你看看这个陪伴了你二十多年的女人,忍心抛下我不管么?”急切之下也没多想,扳起地上的杨氏,露出了她的脸,“你看看我娘!”
定国公不由自主的回头。
这一回头,定国公如遭雷击,整个人傻掉了。
牢头不耐烦的催促,“你来看什么?快走!”回头拉定国公,目光不经意间看向牢狱,落到地上那个女人的脸上,脑子嗡的一声,全身血液上流,几乎没吓死。
“你看看我娘,你看看我娘……”张劼疯狂绝望的吼声在狱中回荡。
定国公“啊”的一声,跌跌撞撞向外跑。
牢头也逃也似的跑了。
受不了,真受不了,那不是人的脸,实在太可怕了……
定国公逃出牢狱,面无人色,骑马回定国公府的路上几回差点儿掉下来。回府之后他便倒下了,发起高烧,身子滚烫。张午和韩氏见情状严重,一边忙着大夫,一边忙向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禀报了,又差人通知了张勆。
杨沅和张洢围在定国公床榻前哭泣。
齐国公夫人亲来看视,杨沅和张洢不敢再哭了,含着两包眼泪过来问好。齐国公夫人径直走到床前看过定国公,又叫过大夫细细问了,皱眉不语。
定国公病的不轻。
“我爹怎么了啊?”张洢见齐国公夫人这样,心更慌了,颤声问道。
齐国公夫人真懒得理她。
你爹怎么样了你不会看啊,不会问大夫啊,还有脸这么问别人,你爹就是给你们mǔ_zǐ 三人气的!
张洢先是心慌,继而咬牙,“这全是张勆的错!如果张勆肯救我娘我哥哥,爹就不会这样!”
杨沅生气,“你胡说!表哥才没有害舅舅!”
张洢气怒交加,口不择言,“你嫁了我哥哥,却一直想着张勆,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要脸!”
杨沅气得浑身发抖,“你说我水性杨花……”
齐国公夫人见这两人居然在病人房里吵起架,厌恶之极,命人把她俩拉出去,“以后不许她俩再进来,这不是来照顾病人的,是来催命的。”
侍女把杨沅和张洢硬请出去,恰好舞阳侯和舞阳侯夫人来了。舞阳侯自打张劼出事就想把杨沅接回家,这回正好借题发挥,“不用你们张家赶,我杨家的姑娘自有娘家可回,不会赖在定国公府惹人憎嫌。”也不管舞阳侯夫人怎么说,拉了杨沅就走。
“爹,我不要……”杨沅还在挣扎。
舞阳侯恨铁不成钢,小小声的对杨沅道:“傻闺女,你还不明白么?阿勆根本就不会回这个乱七八糟的定国公府,你就是留在这儿也见不到他。”
杨沅知道舞阳侯的话不错,滴下泪来。
舞阳侯见杨沅软了,趁机道:“阿沅听话跟爹回家,你祖母天天念叨你呢,回咱们自己家住着,不比这里自在多了?”
杨沅不再挣扎,被舞阳侯拉着走了。
舞阳侯连看也没看舞阳侯夫人一眼。
舞阳侯夫人心凉凉的。
恩爱夫妻多年,因为杨沅的婚事,舞阳侯这是跟她离了心了。
舞阳侯夫人心中不忿,但她娘家一团乱,给不了她一点儿助力,也就不敢跟舞阳侯拗着。匆匆进房看了眼定国公,问候了两句,她便赶紧出来追舞阳侯fù_nǚ 了。
张洢气得跺脚,“一个两个全是没良心的!看我们定国公府倒霉了,连姑母、姑父也远远的躲着,没有半分亲情!”
张勆没带唐梦芙,也没带宝宝,孤身一人来了。
看了眼定国公,张勆对齐国公夫人道:“伯祖母,我父亲去过大理狱看张劼和杨氏。牢狱之中甚是凄惨,他这个发高烧,许是被吓着了。”
齐国公夫人叹气,“他胆子小,或是吓着了,也或是在牢里遇着不干净的东西了,也未可知。除了请大夫瞧病,另外再请个法师来做做法吧,驱驱邪秽。”
张勆没久留,“父亲不喜欢我,只怕见到我会更生气。”略站了站,和齐国公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定国公病床前无人服侍,很有几分凄凉。
齐国公夫人想了想,命人到族长处报了信,族里来了几位长辈帮忙。齐国公夫人和另外几位老夫人心里都不舒服,一起到太夫人房里把这些天来的事讲了,抱怨太夫人道:“克儿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你们这一对糊涂mǔ_zǐ ,害苦了儿孙,害苦了定国公府。”
太夫人心里跟油煎似的,眼神哀伤悲痛,看上去也挺可怜。
但是几位老夫人想想她做的事,就对她可怜不起来了。
不能阻止定国公扶正杨氏,太夫人已经是大错而特错了。之后烧毁老定国公留给张勆的婚书,逼唐梦芙嫁到孙家,做得太狠太绝。
定国公府之所以会有今天,第一要怪定国公,第二要怪太夫人,第三才要怪杨氏和张劼。
杨氏和张劼再怎么想使坏,没有定国公和太夫人的纵容也是不行的。归根究底,定国公府坏事就坏在定国公、太夫人身上。
几位老夫人数落过太夫人之后便走了,太夫人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时而哭,时而笑,傻了一样。
她是一心一意为了定国公府好的,为什么最后把府里弄成这样了?
有都察院的官员出面弹劾张勆,用激烈的言词指出太夫人和定国公卧病在床,张勆及其妻唐氏却不肯搬回定国公府侍疾,是为不孝,应予以严惩。
不孝对于文官来说是极大的罪名,一旦落实,仕途就毁了。对于武将来说略有不同,但也是很严重的指控,不可大意。
这事也闹得很大,闹到了新帝面前。
张勆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默默无言,但顺天府尹和礼部尚书却及时站出来了。
顺天府尹拿出一份见证书,“这是某年某月某日,定国公在府门前逼迫张大将军搭救张劼,围观众人激于义愤自发写下的见证书,上面有数百人的签名画押。这份见证书可以证明,定国公确实曾经命令张大将军不惜一切代价救张劼这个已被除族且牵入谋逆案的庶出儿子。为人不孝固然不可,难道可以不忠?张劼事涉谋逆,张大将军忠君之人,不可能为他奔走。这数百名见证者以为,这是定国公为父不慈,并非张大将军为子不孝。”
礼部的苏老尚书年事已高,说起这事也有些生气,“张大将军这样若算是不孝,便没天理了。难道天底下的嫡子、世子都要干冒大险,宁愿冒犯君主,也要保下那个先被家族除名后来犯了谋逆之罪的庶子么?这是不忠!”
顺天府尹大声的道:“这些见证人以为张大将军并非不孝。退一步说,就算张大将军不孝,也是忠孝不能两全。张大将军选择忠君,是他深明大义,朝廷不仅不应该惩罚,反应该予以表彰。”
弹劾张勆的官员没有得逞,弄了个灰头土脸。
张勆回府之后,握着唐梦芙的小手亲吻,“这都是芙妹妹的功劳。”
是唐梦芙早就料到会有人针对张勆,所以提前做了准备,用见证书打了那些人的脸。
唐梦芙笑,“这也不算是我的功劳,我就说了句话,事情从头到尾是含笑张罗的。”
含笑正专心致志的看着宝宝,瞧着宝宝吐泡泡呢,闻言挺起胸,十分得意。
张勆微笑,“那可要奖励含笑了。不如给含笑找个好人家吧,如何?”
张勆这话有调侃的意思。因为之前唐梦芙怀孕和坐月子的时候,含笑拿黄氏的话当圣旨,看张勆和唐梦芙这小两口跟看贼似的,不许他俩亲热。张勆曾好几回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含笑嫁出去,含笑每回都很气愤。
这回含笑却不生气了,笑咪咪的道:“好啊,我听姑娘、姑爷的。”
唐梦芙纳闷,“你怎么突然想嫁人了?”从前没听说过含笑有这个意思。
含笑喜孜孜的瞧着宝宝,“多可爱啊。”
唐梦芙掩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