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再往别处躲,已是来不及了。
沈柔的身体,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在害怕。
非常害怕。
卫景朝微微蹙眉。
低头看见沈柔惊恐的眼神,喟叹一声,将她的头摁在胸前,死死藏住她的脸。
响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事,别怕。”
沈柔的头,被他紧紧摁住,埋在他胸前,眼前便只能看见他肌肤的纹理。
鼻尖有一丝他身上清淡的香,让她格外的安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略略舒缓三分,终于从嗓子眼回到了心口中。
卫景朝扶着沈柔,往水底沉了沉。
转头朝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长公主推门而入。
卫景朝声音冰冷,略带寒意与愠怒,制止她的脚步:“母亲!”
长公主脚步一顿。
雾气氤氲,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她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只隐隐约约看见卫景朝胸前趴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长公主殿下是过来人,丧夫后养了数十位年轻俊美的面首,什么场面都见过。
这模样,她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
然,饶是她见多识广,面首无数。
此时此刻撞见儿子的事,仍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觉进退维谷,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后,她轻嗽一声,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匆匆移开目光,脚步散乱,转身退到门外。
站在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道:“你真的在沐浴?”
卫景朝冷声道:“不然呢?”
长公主轻咳:“我以为踏歌在骗我,等你出来再说吧。”
卫景朝声音冷淡,“母亲先去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长公主求之不得,这间屋子,她是一瞬也待不下去,一点也不愿回想。
闻言转身就走,走前匆匆道:“你快些。”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干脆闭上嘴,只管离开。
踏歌哭丧着脸送走她,连忙去浴室门口跪下。
半刻钟后,卫景朝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来,瞥她一眼。
踏歌哭丧着脸道:“侯爷罚奴婢吧,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都是奴婢的错。”
卫景朝只道:“进去把她带出来。”
经了方才的事,沈柔已经尴尬得抬不起头,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说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还说,若是他再强迫她,她干脆自杀。
卫景朝拿她没法子,又怕强行把人带出来,她真的自杀给他看。
干脆交给踏歌将功赎罪。
说罢,他便穿好衣裳,推门往书房走去。
长公主已在书房中坐下,自有人给她上了茶。
mǔ_zǐ 见面,俱是尴尬。
长公主移开目光,轻轻咳嗽一声。
卫景朝在她对面坐下,十指相交,率先开了口:“母亲星夜至此,有何要事?”
显然,无意谈论方才之事。
长公主松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今日午后,圣上急招本宫入宫,有意为你赐婚。”
“你总是对本宫避而不见,我只能亲自前来……”
卫景朝冷笑一声,打断她:“又是我和洛神公主?”
长公主叹口气:“本宫不懂,洛神到底何处不好,为何你百般挑剔?她既是公主之贵,又有掌权之尊,更是花容月貌,满京城想娶她的男人,能从宫城排到外城。只要她肯点头,那些个男的,给她做小也是愿意的,偏你不乐意。”
卫景朝只慢慢道:“那母亲不妨想想,她这样的人,何必非嫁给我不可。”
长公主一顿,没有说话。
其实,洛神公主第一选择并不是他。
而是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
自沈家出事,沈元谦身死北疆后,她的目光,才退而求其次,落到卫景朝身上。
归根究底,这位公主殿下择婿的标准,只有两个字,便是“兵权”。
哪家哪户有兵权,可以为她所用,她便会看上谁,嫁给谁。
如今,若非卫景朝位列枢密副使的要职,又兼之掌管北疆官兵,洛神公主恐怕也不乐意跟他成亲。
至于男人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哪怕是个死的,让她去结冥婚,只要给她足够的利益,恐怕这位公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卫景朝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慢条斯理开口:“公主殿下将婚姻当做一门生意,我却不是那样的人。何况,纵使真的做生意,也该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公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劝他,只道:“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但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陛下那边我不好交代。”
“正直春日,改日我办个宴,再为你择一名门闺秀,也好彻底堵住陛下的嘴。”
卫景朝无可无不可,刚想答应,眼前却蓦然闪过一双含着怅然的清润眼眸。
他不由想,若是沈柔知道他想娶妻的消息,明儿的戏文里,肯定就该出现,江燕燕的未婚夫为了不得罪齐王,另择高门贵女为妻,抛弃江燕燕的场景。
回头这出戏唱到外头他要挨骂的。
他抿了抿唇,道:“再等等吧。”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半晌后才问:“是为了刚才那个女人?”
卫景朝冷声制止她:“母亲。”
长公主闭了闭眼,也不乐意提起此事。最终,她只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女儿?若是身家清白,便抬进府中做个妾。”
卫景朝道:“不算清白,青楼花魁。”
长公主闻言,一张脸,颜色红了白,白了红。
有心教训他两句,只想起自己后院的莺莺燕燕,一时也拿不出话来说,最终只憋出几个字,“且注意着些。”
卫景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唠叨,:“你怨我和你父亲关系不亲近,怨我们各自纳妾蓄养男宠,怨你父亲死时我没能回来,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我能理解。”
“只是,你早晚要成婚,如今小小年纪就花天酒地的,日后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愿意跟你……”
“母亲。”卫景朝制止她,“够了。”
长公主心知他不喜,也不敢多说,只能道:“为何要等等,总得有个说法,否则陛下日日要与你和洛神赐婚,本宫推得了一次,推不了第二次。”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不想与她争执,冷冷打断了她的絮叨,“你只对外头说,沈柔新丧,一年内我无意娶妻。”
长公主脸色变了变,蹙眉道:“沈家乃是谋逆大罪,他们家的事,你何必招惹?平白无故沾一身腥,有什么好处?”
卫景朝只道:“母亲难道不懂,若要成就大业,道义上便不可有瑕疵。”
长公主亦是个聪明人,闻言顿时明了,默默敲敲桌案,叹息一声。
欲成大业,除了兵、钱、权之外,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德”字。论语上说的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他将沈氏的责任扛在肩上,表面上看是吃了大亏。
但等到天下人都称赞他有情有义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时,对他以后行事,会有莫大的好处。
一个人的名声好到了一定程度,哪怕造反,世人也只会觉得他是被迫。
如此一算,倒是利大于弊。
“你有你的盘算,母亲听你的便是。只是仲也,你一向聪明,小心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长公主向来只图利益,想到好处,便不再反对,只提醒他,“女人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柔弱无害,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自古以来,美人乡便是英雄冢,雄才大略的英雄,也抵不过似水柔情。
只盼着,她这个儿子,别被情人绊住脚。
毕竟,刚才那个姑娘,只一个身影,便已是勾魂摄魄。
卫景朝淡声道:“我的为人,母亲不清楚吗?”
长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顿时放下心。
她的儿子她自己清楚,一颗心是石头刻成的,肠子比石头更硬,血亲的弟弟妹妹都不曾放进眼里。
若说这样的人为一个青楼花魁沉溺,为对方软了心肝,是绝不可能的。
长公主略想了想,道:“等你想娶妻,就把她打发了吧。”
卫景朝道:“我有分寸,母亲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长公主明白他这是逐客的意思,无奈站起身道:“我今日过来,便只为此事,你既然心里有主意,我便先回去了。”
卫景朝点头,淡淡道:“我送母亲出门。”
将人送出门,临上车前,卫景朝不咸不淡道:“母亲下次若再有事,让人喊我回侯府便可,不必亲自过来。”
言外之意,这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长公主再过来,难免遇见其他的尴尬事。
不如干脆别来了。
长公主更不愿意再驾临这个地方,不仅没有反对,反而给他一个建议:“你若是愿意听本宫的,时不时回侯府一趟,本宫自然不会再来。还有,你不如尽早换个地方住。”
说罢,转身上了凤槛车,徐徐离去。
待目送长公主的仪仗走远,卫景朝目光沉沉,转身回了夕照园。
边走边想着,不知道踏歌有没有本事,把沈柔从水池子里哄出来。
要是从刚才泡到现在,人恐怕都要泡发了。
卫景朝喟叹一声,推门进去。
转到内室,一眼看见榻上熟悉的弧度。
似乎,沈柔在疲惫与惊惧之下,已经睡着了。
他纳闷地看向踏歌:“怎么弄出来的?”
踏歌也很纳闷,挠了挠头道:“我进去的时候,姑娘自己站起来,让我给她披上衣裳,就出来了。”
卫景朝微微蹙眉,略微不解。
这是单对他一个人不好意思?他一走,脸皮就厚起来了?
他挥手道:“退下吧。”
踏歌点头,毕恭毕敬地往后退。
生怕一点不如他的意,走的慢一点快一点,被发作了。
卫景朝举步走到榻边,
结果,身后关门声一响,沈柔猝然睁开眼,望向卫景朝。
卫景朝愣了一下,抬了抬眉:“装睡?”
这是尴尬到,竟连踏歌都不能面对了?
沈柔只讷讷问:“长公主殿下走了吗?”
卫景朝反问:“难道你想留她过夜?”
沈柔没有心情跟他说话,轻声道:“她今天不会再来了吧?”
卫景朝道:“不会。”
他都特意告诫过了,若是再来,倒奇怪了。
他那个母亲,脸皮是厚,但也不至于这般。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拉了拉被子,将自己下半张脸露出来。
卫景朝暼了她一眼,看她眼底的惊惧之色缓缓消散,淡声问:“这次,有脸见人了?”
沈柔默默低下头,垂下眼皮,没说话。
尴尬,当然是尴尬的。
但尴尬过后,日子还得照过,时间还得照样走。
总不能真的不见人,日日夜夜装睡吧。
索性,今日尴尬的不止她一个。
夕照园从上到下,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尴尬的。所以,肯定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
如此一来,十分的尴尬,便只余了八分。
卫景朝没再说什么,脱掉外衫,穿着寝衣躺在她身侧,等她快睡着时,才慢慢开口:“沈柔,你害怕我母亲。”
沈柔的身体倏然一颤。
“为什么?”卫景朝没搭理她的话,淡声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沈柔怔然,慢慢开了口,“长公主不曾对我做过什么。只是,你或许不记得一件事了。”
“我们刚定亲时,有个丫鬟仗着美貌和身段,想勾引你。”沈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长公主命人,生生将她打死,尸体扔在乱葬岗。”
她始终记得,那日长公主冷着脸,说的话。
“你这样卑贱的人,也配勾引我的儿子?既然自己不要这条命,我替你丢了,倒也罢了。”
那场景太血腥,她回家去,便吓得病了三日。
所以,她害怕长公主。
如今她的身份何其卑微,还不如那个丫鬟,若叫长公主知道她与卫景朝勾勾缠缠,恐怕要将她五马分尸,才能泄愤。
卫景朝闭了闭眼,似乎是不忍直视,无奈道:“沈柔,你怎么那么天真?”
沈柔蹙眉。
她天真?她一点都不天真。
“那个丫鬟,不是想爬床。”他淡声解释,“是宫里派来的,想往我的书房里头,放些不该放的东西。”
沈柔顿时凛然。
卫景朝笑了一声,语气里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安抚,“只要你不是某些人派来的探子,尽可以放心地活着。”
沈柔垂下眼眸,声音很轻很淡:“我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纵是死了,也不能为他们所用。”
她带着几分恨,慢慢道:“我父亲被人指认谋逆,从书房里搜出来的东西,想必,也是宫中那位所为吧。”
卫景朝只道:“凡事,做到心中有数就可,不必说出来。”
“是。”沈柔闭上眼,指甲慢慢掐住掌心的肉,竭力按耐住内心的恨。一口气,从腹部舒到胸口,再缓缓吐出来,才松开手。
半晌后,她轻声开口:“只要我听话,就能活吗?”
卫景朝嘴唇微动,像是承诺一般,对她说:“是。”
沈柔便安心地闭上眼,靠着卫景朝,慢慢睡去。
卫景朝侧目,望着她的睡眼,无声叹息。
沈柔没对他说实话。
她之所以畏惧他的母亲,并非是因为亲眼见过对方杀人。京都公侯门第的人,那个没有杀过下人?
她这样自幼长在侯门的女郎,哪怕平南侯府没有这样的事情,她的外祖家,亲朋好友家,总是有的。
怎么不见她畏惧旁人呢?
最大的原由,还是她接触对方比较多,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样聪明,识时务,定是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与利益相悖,长公主这样冷血的政客,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所有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曾经喜欢十分的儿媳。
哪怕这个人曾羞涩垂眸,当着所有人的面,羞怯喊过她一声“阿母”。
可等到牺牲时,长公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沈柔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正如十年前的他,正如当时无力反抗的他,同样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这样的心情,他再了解不过。
可她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在泥淖中没有选择沉沦,而是独自咽下苦楚,独自承受风雨,从不给任何人带来灾祸。
她和他不一样。
她终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卫景朝慢慢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长明。
月转朱阁,低入绮户,撒到床榻上。
卫景朝拉了拉寝被,盖住她的肩臂,缓缓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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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犹如流水,缓缓流逝,转瞬又是数日。
这日,沈柔又交给卫景朝一折戏文。
说,这是最近一折,是结局。
江燕燕死后,凄惨无比的尸身被送出齐王府,她的父母见状,心肝欲裂。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闻言极其愤怒,当场下旨申饬齐王。
这是一个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够为民做主,杀了齐王,给江燕燕报仇。
沈柔通过戏词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结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申饬”。
甚至于,紧接着,皇帝便贬谪了江燕燕的父亲,将他全家送去岭南烟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经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终。
江家兄长在驿站中,为护母亲的尸体,被人杀死。
江父忍着丧妻丧子丧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岭南,却没熬过岭南的瘴气,短短三日,便病终而逝。
这场戏,最后的结局,是江家离散,是沉冤难雪,是万古同悲。
没有希望,没有前景,彻彻底底的悲凉。
没像其他的戏文一样,在故事的最后,出来个义薄云天的青天大老爷,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显出孟氏皇族的恶。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直视。这样的戏文唱出去,谁会不骂孟氏皇族呢?
谁会不骂齐王和皇帝呢?
恐怕连皇族自身,都要为此羞惭而死。
真真这侯门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娇滴滴的,其实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这戏文写的,将来听到的人,肯定无人不因这些词句悲痛伤心,义愤填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