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气已经进入了冬季,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这一日的早晨摇摇晃晃地进入京城境内,不久便停靠在了护国寺山下的山道上。
一个青年男子扶着个头戴斗笠的人下来,看身形应当是个男子, 只他佝偻着背,还不时咳上几声, 想必是身体极差。
“你还好吧?非要这个天气过来,我竟有些想不到你能够为了谈姑娘做到这个地步。”头戴斗笠的人站定后便将青年男子的手推开, 青年男子脸上阴晴不定,说出的话也不太中听:“可即便你来了,想要爬上山……”他抬头看了看山顶的庙, 给了结论:“怕是又要去半条命的。”
“那又如何?师门教我养我,我却做了这样的事情,合该是我受的。”斗笠被人生硬得一把拽下,本来两人就十分显眼, 来上香的有些贵妇人已经认出了青年男子的身份,等到看到斗笠藏起来的脸, 那八卦之心瞬间就燃烧起来了。
山风猎猎, 青松如涛,这个季节仍然如此, 是他看了二十年的景致。
只见卓然不凡的僧人……哦不, 他如今这般样子已然不像是个真正的僧人了,三千烦恼丝生,不会是……看到的人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却情不自禁地跟着曾经贯彻京城的大师一起步上了青石阶梯。
他走得极慢, 甚至可以说很吃力,走几步都要停停,看到后面跟着的人还会让路让她们先行,依然佛性十足。及至半山腰,一直前行的僧人终于有些挺不住,他一下摔倒在了石阶上,有眼尖的小厮看到青石板上红色的血迹不断从他左手的袖子里滴出来,颗颗血红,像是预示着什么一般。
小厮刚好受过这位大师的恩惠,看到这里终于不忍快步上前就要将他服气,却未料斜里窜出一只手将他挡了回去,他当即怒喝:“你没看到大师已经撑不住了吗?”
他吼完,才有些气若,这可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晋尚书大人。
沈之追倒也不会为难一个无名的小厮,声音却冷厉着:“他不会接受你的帮助,这是他必须自己完成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他。”
小厮瞬间睁大了眼睛,恍若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一般。
一时,石阶上无声起来,唯有过往的山风诉说着对归来僧人的欢迎与不舍。此时,已经休息足够的僧人艰难地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脚下青石板路都滴成的血红色。
后面的人不忍,纷纷别过后去。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也升得老高老高,所有人都在心中出了口大气,走上最后一步台阶的僧人却啪地一声倒在了护国寺的门口,沈之追和旁边的小厮跑上前去,僧人已是失去了意识。
幸好此时,守门的小沙弥跑过来,一见竟是失踪多日的小师叔,立刻便唤来寺中的武僧将人扶进去,后面跟着人的倒想要跟着进去,却被随后赶来的武僧拦住了。
唯有沈之追,全程陪同。
但即便如此,京城内关于消失一月归来的怀惠禅师还是有了诸多的讨论,说他如此徙步上山是因为犯了戒,说他受了很重的伤,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也有亲眼所见的人说他走完一路,青石板的台阶都染成了红色,久久不退,必有怪事要发生。
每种说法都说的有模有样,还有不少好事者赶去护国寺专门看怀惠禅师滴过血的台阶,只可惜从那日过来,护国寺就直接封山闭寺了。
但此刻寺中,氛围也并不欢乐。
一月功夫,京中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包括当年的旧事都因为夺嫡的事情被人翻了处理,无所谓就是权力倾轧。本来怀峰住持还想等师弟回来给个主意,却没想到怀惠师弟这次回来就是一场风风雨雨的大事件。
“阿弥陀佛,师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怀惠是真的受了很重的伤,倒也不全是一场假戏,听到怀峰对他的关怀,脸上渐渐有了一丝曾经的笑容:“师兄不必劝我,参不透便是参不透,师兄你知道我的,我决定的事情,必不会改变。”
护国寺曾经于他而言是港湾,是一个庇护之所,而他长大后也同样庇护它,但当今年事已高,夺嫡之风不止,他声名远播却又牵连政治,如果新帝继位恐对护国寺有隔膜,不宜在出现在人前。怀峰师兄虚怀若谷,是有大佛性的人,当初师叔收他为徒时想必就已经料到了此,故而交到怀峰手上,他一点都不担心。
“阿弥陀佛,师弟你可知师叔……”
怀峰有意再劝,但护国寺最会劝人的就是躺在病床上这位,三日后,怀惠还是跪在了戒堂里受破戒之刑。
一身新伤带旧伤,一炷香的时间,怀惠被曾经喊着小师叔的僧人抬着进了后山的客舍。没错,就是客舍。
自此之后,护国寺再无怀惠其人。但佛门有好生之德,怀惠虽已不是佛门中人,却仍然是三千红尘客,客人有伤,住持特赦将人留在寺中养病。
沈之追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床上病容加深的人,真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朋友下一刻想干什么大事,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我原以为你是要做个姿态,没想到你真的……你出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