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看着坐在床边的庚衍。
庚衍穿着真丝的睡袍,柔软的布料里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都显出不健康的苍白,薄薄一层皮肤像是贴在骨头上,连底下青色的血管也隐隐可见。他靠在床头,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那头曾经璀璨耀眼的金发,如今只剩短短一层发茬,因为缺乏打理而显得参差不齐。老实说,很难看。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脚已经自己迈了出去,李慎走到庚衍面前,抬起手臂,在触碰到对方的前一刻,突然清醒过来,强行收回了伸出的手。
李慎沉默的站在原地,低头注视着坐在面前的庚衍,半晌,有些疲惫的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不想见你,是因为看见你,就会让我想起杨火星,想起林国,想起海棠……你还能活着坐在这里,就是我对他们的背叛。”
他终于伸出手,碰到了庚衍的脸。
“准备好了,就离开吧,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城,你可以继续回去做你的皇帝,哪怕没有修为,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会守住长安,下一次战场上相见,就没什么情面可讲了,所以最好是,有生之年,不再相见。”
说完话,李慎放下手,转身离开,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而他正是要用这样的疯狂,来为这一切划下最后的休止符。
爱也好,恨也罢,都到此为止,一笔勾销。
………………
毫无所觉的被庚衍下了暗示的事情令副官十分恼火,当天就在庚衍的房间门口安了三个不同触发模式的警报器,保证一旦有人从屋里出来就会嗡鸣大作,响彻整间宅院。他这一番作为李慎自然是不知道的,在与庚衍见面后,李慎就离开了李府,再没回来。
比起上蹿下跳的副官,回到房间后的庚衍一直很安静。
他的桌面上摆着让人从外面带回来的报纸,那些向来以胆大包天著称的长安媒体,不吝以最恶毒的揣测,来描述最近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在他们推测出的所谓真相里,李慎被描述成一个心思深沉的篡位者,而庚衍则是那个眼瞎不识人的倒霉蛋,不过在最后这些报纸不约而同的盛赞了一番最终篡位成功的李慎,简直叫人看的哭笑不得。
手握庚军与辉光的李慎,当之无愧是如今长安第一人。曾经许诺过的长安巅,他与庚衍是一前一后的登了上去,各自独立巅峰,看世间风景。
庚衍安静的靠在椅子上,想着李慎说的那些话。李慎说,要送他走,放他离开,重新去夺回属于自己的权位。这样的事情,庚衍自问做不到,他连想都没想过,要放对方离开这种事情。
他有些迷茫。
他爱李慎,所以想尽办法也要将对方束缚在身边,而李慎爱他的方式,却是松开手放他离开。哪怕彼此所面对的情况不同,但明明都是爱,却为何如此迥异?
因为爱,所以想要拥有,这样的心情,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庚衍当然不是想不明白。
他用了十年时间,在李慎心中烙下自己的印记,而最终这份感情也得到了回报,相当令人惊喜的回报——他的性命,以及重新来过的机会。
与重生时不同,这一次他不是从头开始,之前积累的本钱和暗中布下的棋子都还在,虽然修为被废,但正如同李慎能够重新恢复甚至更进一步跨入神坛,庚衍相信自己也一样能够做到,他将重新夺回帝位,哪怕这一次对中土的攻略失败,但只要帝国没伤到根本,那么有生之年,他必然会卷土重来。
……然后在战场上,再一次与李慎相见。
上一世,庚衍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心若死灰的饮下了毒酒。重生回二十岁,他看着镜子里年轻的自己,那种惊喜欲狂的心情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同样的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却毫无惊喜之情,甚至觉得有些疲惫。他安静的思考着日后的安排,下一步的计划,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情……为了他那未完成的野心,他必须抓住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舍弃掉心中那些无用的感情。
这是他选择的路,只有继续走下去,不,应该说,只有这才是属于他的道路。
他不能迷茫,不能后悔,也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
光明帝国有了新皇帝,而长安城也有了新的佣兵会长。公会用最快的速度走完了必要流程,李慎以全票当选,这个结果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包括李慎自己。不过这并不是值得一提的大事,在大唐总商会的敦促下,依据战时条例,李慎被授予大唐兵马总元帅一职,并开始着手组建麾下军团,以迎击光明帝国的进攻。
火凤王紫云率领的飞行战甲部队成为第一支大唐卫国军,加上从各家抽调出的飞行战甲小队,组成了总计八百人的飞行战甲军团,另外还有大唐总商会提供的五百艘后勤支援空艇,被命名为大唐卫国第一军团,由王紫云统领,正式投入了战场,初战即以歼灭敌军六百艘常规空艇的战绩告捷。这支机动力极强的军团与帝国空军展开了对中土制空权的激烈抢夺,同一时刻在长安的第二支卫国军团也初见雏形,是由黄沙率领的轻装机动兵团,以大漠的精锐枪手部队为主力,总计三千人的军团分成六支五百人的大队,游走于战场各处,破坏敌人的补给线,在战场后方制造恐慌,以及配合王紫云的飞行战甲军团对帝国空军进行不间断的骚扰。
然而正面战场上的对抗依然是中土方的节节败退,破坏了燕破原的空艇起落点后,帝国jūn_duì 对长安城便采取只围不攻的态度,相对应的,则加快了南北两条战线的推进速度。位于长安东北方向的蓬莱城连连发来求援急电,作为中土乃至整个方陆的金融中枢,蓬莱商会在大唐总商会中的地位毋庸置疑,一旦蓬莱城陷落,保存在其城内的堪称天文数字的财富都将落入帝国手中。
帝国jūn_duì 在北线投入了超过二十万人的主力军团,要与其对抗,长安这边至少得派出十万人规模的军团,可一旦抽离如此数量的兵力,长安城的防守就会陷入空虚,给帝国以可趁之机。面对大唐总商会一天二三十次的追问,李慎始终没有给出回应。
大唐历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血族帝国向光明帝国宣战,血族女皇亲率十万大军南下中土,协助长安城迎击光明帝国的北线进攻。
世人震惊。
长安城这边,血屠代表血族帝国宣布为加深与长安城的同盟关系,血族女皇莉塞林特本人将与现任公会会长李慎结成夫妇,并邀请众人在不久后参加见证两人的婚礼。
大唐总商会第一时间发来盛大贺文,并承诺将永远视血族帝国为亲密盟友,随后佣兵公会也发出贺文,表示这是人类与非人种走上和谐共处的有重要纪念意义的第一步。连远在南海的精灵王庭也得知了消息,向身为名誉亲王的李慎发来祝贺,并称会派出使节来长安参加李慎的婚礼。
这场婚礼宣布后,一时间,倒很有点普天同庆的意思。
仍留在李府的庚衍也听说了这件事情,从副官的口里。李慎并没对副官或者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打算,所以副官对庚衍仍然是充满警戒的态度,然而他再怎么警戒,庚衍也依然有办法得到外界的消息,甚至是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带人出入李府,副官对李慎的投诉得不到回应,也不敢对庚衍动粗,简直是被欺负的欲哭无泪。
所以得知了婚礼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跑去庚衍面前,饱含着一肚子等着看人好戏的怨气,幽幽道:“你知道吗?我们家爷要结婚了,可惜不是跟你,是跟血族女皇。”
正坐在床上调息养气的庚衍沉默着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看向副官。被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一望,副官准备好用来嘲讽对方的台词就下意识梗在了喉咙眼,正所谓虎在病中威犹存,哪怕是没了惊天修为,庚衍身上久居上位的气势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住的。
庚衍冷漠的注视着副官,上下唇一碰,冷冰冰迸出个字。
“滚。”
于是副官下意识就滚了,滚出了门他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回过头冲里面嚷嚷:“你生气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结婚!有种你去找我们家爷发火啊!有种你去啊!!!”
房间里,庚衍沉默着,无声的攥紧了拳头。
………………
李慎的婚礼定在月底,时间上有些仓促,但婚礼双方都对仪式不是很看重,整个仪式的操办完全被丢到血屠布十头上,害得他私下里与人吐槽,说连新郎礼服都叫他试穿,到时候是不是还想干脆让他帮忙上台走一圈?
不过眼下这对即将结婚的夫妇的确都非常忙碌,血族女皇在北边带兵打仗,李慎在长安折腾第三支也是最重要的一支主力军团。原本是打算用庚军和辉光的佣兵做主力,但不巧两家都正值虚弱期,能拿得出手的精锐部队加在一起,还比不上全盛时期单独一家的人数。所以李慎只能从其他佣兵团里要人,这事做起来相当麻烦,他要的都是各家当成命根子的精锐,又不可能拿保证当饭吃,强硬手段也不能使得太过火,否则激起众怒才是真心头疼。这种时候,李慎就想起林国的好了,要是那个满肚子坏水坑人不带眨眼的家伙还在,这些破事哪里用得着他操半点心。
他最近白头发都忙出来几根,还要处理前线的战报,愈发感觉身边的人手不够用。庚军那些新提拔起的干部经验还是太浅,几乎每件事情最终还是要到他这里来敲板。婚礼前一天副官打来电话,李慎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可能是因为庚衍的缘故,李慎现在不太想回那个家,连与对方呆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样的事情,也能对他造成不必要的压力。从李慎决定要救对方的时候起,有些事情就没办法再去逃避,不得不面对……无论他有多么不想去面对。
面对自己对庚衍的感情,和对杨火星等人的背叛。
他甚至潜意识里希望庚衍能去自杀,这样他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然而这种卑劣的想法并没能使他感到轻松,反倒令他更加痛苦。所以在自己被彻底逼疯前,李慎决定放庚衍离开。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终于久违的感觉到了轻松,心中也似乎是搬开了一块大石,不再压得他沉闷难受。虽然对杨火星等人的愧疚仍时不时刺痛他的心脏,但李慎觉得这样的痛楚,他还能够承受。哪怕是一生都要活在这样的愧疚中,也比在对庚衍的爱与恨之间挣扎,要轻松上无数倍。
副官的电话是告诉李慎,他的新郎礼服已经送到家里,血屠的布十那边请他无论如何也穿上一次,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还来得及改,否则到明天的婚礼上出丑,那就真的没得救了。李慎知道礼服是按照自己的身材裁剪的,不存在合不合身的问题,至于样式,他真的不在意。挂掉副官的电话,李慎继续与东工的路苍讨论长安的城防,对方想要在现有的防空体系上做出一点改动,比如加入东工赖以成名的机械天幕什么的……路小少年在用机械天幕布满整个长安上空这件事上,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照他的设想,到时候人们一抬头,那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机械天幕,何等壮观,是男人究极的浪漫啊。
对于这件事,李慎只有一个问题,机械天幕的攻击范围就是它覆盖的范围,而且是范围内无差别式攻击,所以布上它到底有什么用?拿来毁灭长安吗?
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终于得空歇口气的李慎解开领口钮扣,仰躺靠在椅子上休息。这里是庚军会馆他暂时的办公室,倒塌的会馆大楼还在重建中,而且由于战争的缘故,重建工程目前已经暂停,省得还没修好就又在攻击中被打烂,做白用功。
李慎披着大衣走出办公室,沿着路灯下安静的通路往停车场走去,因为要组成军团的关系,大多数庚军的佣兵已经被抽调去城西的临时兵营,抓紧时间做磨合训练,所以眼下整个庚军会馆的生活区显得有些空寂。他停在一根路灯下,低头点了根烟,却听见路边的草丛中传来一声猫叫,接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小身影从黑暗的草丛里钻出来,有些瑟缩的蹲在路边抬起头看着他。
李慎咬着烟诧异的眨了眨眼,半晌,蹲下身冲它招了招手。
已经长成一只大猫的霸王瞪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瞳,抖了抖身上有些凌乱的皮毛,迟疑着冲李慎迈开脚步。它一步步走到李慎面前,试探性的用鼻子嗅了嗅李慎的手掌,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李慎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将它用一只手托起来,站起身抱在怀里。霸王温驯的趴在他怀里,懒洋洋的舔着自己的爪子,十分惬意的模样。它虽然是庚衍捡回来,也是庚衍一直在养,却始终只对李慎表示亲近,所以说,这猫果然是随主人的。
抱着怀中的霸王,本来打算去未央宫的李慎临时改了主意,开着车返回了古柏路的李府。他抱着猫穿过前院与后院之间的拱门,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游廊旁的庚衍。
霸王喵然一声,从李慎怀中跳出,破天荒的主动跑向久未相见的主人。结果等待它的却不是庚衍的怀抱,只见它的主人蹲下身,温柔的摸着它的头,然而再温柔也掩饰不住那话语中的嫌弃:“怎么弄得这么脏?”
下一秒,他的手背上就多了几道猩红的爪痕,霸王一头窜进旁边的庭院,飞快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徒留下看着自己手背的庚衍,与同样无语的李慎。
庚衍蹲在地上,抬起头问李慎:“听说你要结婚了?”
月光照着他的侧脸,衬着那上面的肤色更加苍白,李慎看着庚衍的脸,那上面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淡然与平静。
不知为何,李慎突然有些烦躁。
他没有回答庚衍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准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