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看,北天海是一片,从地面流向天空的冰海。
可身处其中,就如同漂浮在大海中央,天地仿佛掉了个,哪怕再如何奋力的向眼睛所看见的边缘游,也只是不断的原地打转。
源能在这海洋中也不复存在,庚衍必须竭力运用四肢游动,才能使自己不被浪涛带往后方的天空。
他这辈子还没像这样狼狈过。
被龚云带人找到的时候,他已经在这该死的冰海里扑腾了将近一天一夜,借着对方射来的绳索才被硬拽回地面。龚云一边给他搓揉冻到发僵的手脚,一边取笑他刚才在冰海里的窘态,庚衍一动不动看着他,见人眼角有着明显的青灰,只得微微叹了口气。
他在四周望了一圈,问龚云:“李慎呢?”
龚云表情僵了僵。
“小慎本来要来。”他解释道,“但是李铁衣死了。”
李铁衣死了所以李慎不能来,这不成逻辑,但龚云知道庚衍听得懂,他这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关于李慎最终选择继承辉光一事。
想了想,龚云还是补充道:“他只是继承了李家家主的位子,没说退出庚军,辉光的首领是李慕白……”
“他人呢?”庚衍打断他,问。
龚云道:“正在赶过来。”
庚衍点点头,不再说话,脸色有些疲惫。龚云知道他这一行多半并不顺利,也不急着汇报长安的情况,只将人搀起来,扶上车,往空艇停落的地点赶回去。庚衍在车上眯了一会,等到空艇上,先吃了点东西,然后听龚云将他不在时长安的种种变故一一道来。
辉光内乱,以李铁衣身死告终,李慎出面稳定局面,拿下了家主之位,还将李慕白扶为傀儡。短短不到十天,可说是风云变幻,他错过了一场大戏。
龚云打量着庚衍的神情,没见对方有什么异常,可庚衍这人吧,天塌下来也是风轻云淡的,到底心里怎么想,别说他,谁也猜不出。
他有心劝对方两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慎的选择也是人之常情?那还不如不说呢。
空艇夜间降落在一座小城补给,这些天来终于能睡上一个安心觉的龚云被人从梦里拍醒,就看见庚衍一身齐整的站在他面前,笑了笑,说你们先回长安吧,我去找李慎。
龚云茫然的眨了眨眼:“……哈?”
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大帅,像只苍鹰一样一跃冲入夜色,跑了。
………………
将阿青与小孩送到雁国,李慎继续向北,带着母亲的骨灰坛,找到了那片曾经叫做大盘识的草原。
皑皑白雪淹没了一切。
李慎合上眼,想象着千万顶帐篷鳞次栉比,彩绦飘飞,她的母亲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碧绿的草原上欢快的奔跑,牧人扯开嗓子,唱着悠远的歌谣,牛羊坐卧在山坡,阳光洒满大地……
她的笑容中不再有阴霾。
……都结束了,一切都。
飞旋的源流环绕着李慎,带起地面堆落的积雪,他揭开坛封,倾斜起坛口,看着灰白的骨灰从中飘落,被卷入源流的漩涡,飞向四面八方。
她自由了,久违的,永远的。
李慎静静的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看着这片世界。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他在这世上漂浮至今,仍未有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许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真正留下来。
飞旋的源流悄然平息,大雪又落了下来。
李慎知道,自己该走了。
庚衍在北地等他,对方为了他不惜去空山寺冒险,这份恩情,李慎不晓得自己还不还的清。他拿下李家,想用李家的资源供养庚军,却也清楚自己是过了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经不起考验,怀疑就像种子,在心底生了根,便再也除不去。
哪怕是他与庚衍。
因为老天给予的古怪天赋,李慎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一想到见到庚衍后势必要面对的恶意,他就觉得有些疲惫。这世上从未对他有过恶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就是庚衍。如今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了他,另一个也即将不复存在。
如果从未拥有过,也就无所谓失去。
李慎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合上眼。
——他站在雪原中狂啸。
无可奈何,且由他去。李慎吼完这一声,丢掉手上空了的骨灰坛,转过身,看见了庚衍。
……他下意识搓了搓眼睛。
是真人,不是眼花。
李慎与庚衍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四目相对。
鹅毛般的雪花在两人之间飞舞,不时遮挡在他们相接的视线之中,李慎的左眼隐隐作痛,他不太舒服的眨了眨眼,视线中的庚衍却越来越模糊。
像是要消失一样。
他向前迈出一步。
锐利的,仿佛被切裂般的剧痛从支撑身体的左腿上传来,李慎看着自己在原地跪了下去,像条木头一样直愣愣的往前倒……然后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这情形,一点不陌生。
他还来得及冲庚衍扯出个有点勉强的笑脸,接着便晕了过去。
………………
李慎醒过来时,毫无悬念是在庚衍的背上。
“醒了?”
“嗯。”
庚衍偏过头来看他,眼中有着戏谑笑意:“见到我就晕,那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