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友情,爱情,庚衍上辈子都曾拥有过。
然后被他亲手,一样样舍弃。
不是不会难过,他也曾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徒劳追忆。可他不会为此停下脚步,也不会为任何人,回头看上那么一眼。他的目光,永远只看着前方,看着自己脚下的路。
被雕成佛像的巨木散发着肉眼难见的蓬勃源流,像一条条绿色的光带,庚衍坐回蒲团,仰起头,注视着上方面容慈悲的佛陀。
“和尚,你有没有爱过人?”
庚衍仰着头问,舍了那副客气面孔,却也并非惯常的淡然,倘若李慎在此,见了他这副模样,多半会被勾起许多糟糕回忆——每逢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庚衍就会逮着李慎,对他做各种幼稚的行为……比如撸他。
“自然是有的。”老和尚双手合十,低声道,“小徒云响空尚是婴孩时,便被双亲遗弃。贫僧将他带回寺中,抚养长大,教他念书识字,修习武艺,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就好似心中长的那块心头肉,疼甚,爱甚。”
“人有七苦,这既是爱别离苦了。”
庚衍从上方移回视线,漫不经心的调侃道:“我还当你修佛修的六大皆空,无爱亦无恨了呢。”他顿了顿,又问对方:“你恨我吗?”
老和尚唱了一句阿弥陀佛,平声道:“小徒心中有执障,此为因,死他人手,则为果。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闻言,庚衍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佛家好说宿命,我却不信这个。”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老和尚,投向远处如被迷雾笼罩的天壁。
“若是这天要逆我意,那我便逆天。”
他说着话,向老和尚伸出右手,掌心直立,五指指天。
“来吧。”
庚衍洒然而笑,他盘膝坐于蒲团,却像是坐在了这天地间最尊贵的王座,贵不可言,威服众生。
“我给你个杀死我的机会。”
………………
“师兄,师兄!”
名叫净悟的年轻和尚远远追着那两人上了山,在半山腰遇见了被自己打发去寻方丈的小师弟。小和尚跑到他身边,与他一起远远望着山径上走在方丈身后的那个陌生人,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好奇神色。
“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方丈会带他上山?”小和尚问。
年轻和尚犹豫了下,没隐瞒道:“他说他叫庚衍,那个杀死云师叔的李慎,是他的朋友。”
小和尚吃惊的合不拢嘴。
他们这些普通弟子,大都一生也无法离开这片隐于世外的奇特空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也是难免。空山寺并不禁止弟子还俗,倘若真的无心向佛,自然也有安排他们离开的处置。可大多数人对外面的世界是既好奇,又畏惧,那万丈红尘,据说能迷人心智,叫人变得不再是自己,非常可怕。
年轻和尚也是如此。
“那人是神坛,管住你的好奇心,切不可贸然去招惹。”他叮嘱小和尚道,问对方,“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小和尚顿时苦了一张脸,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他不为所动,板着脸道:“还不快去!”
撵走了一步一回头的小和尚,年轻和尚猛然记起自己的职责,懊恼的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匆匆下山往入口处赶回去。他刚走到山脚下,突然听见山上传来一声巨响,愕然回首望,却见那山巅处,落下了一团如烈阳般的光晕。
那是……
一圈圈金黄的光浪从山顶向四面八方翻涌,盖过了夕阳的光芒,令这空山寺中光耀如白日。年轻和尚怔然注视着这奇迹般的壮阔景象,又看见一条紫龙从天而降,正正劈落在山巅。
不是龙,是闪电——紫色的闪电轰然劈落,一瞬间吞没了整座峰顶。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僧人们纷纷从土屋中走出,遥视向恢复了平静的山顶处,金色的佛像仍然矗立在原地,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全是错觉一般。
一条细小的裂纹出现在年轻和尚脚下,他若有所觉的低下头,看向自己所站立的地面。
山,裂了。
………………
迢迢渭水,贯通东西。
溯流而上的货船停靠到码头边,船身微微摇晃,舱室中闭目养神的李铁衣睁开眼,出声问静立在房间角落的灰衣老仆:“到哪了?”
“回主人话,已经到白苇渡了。”
李铁衣霍然瞪起眼,撑着床褥坐起身,质问道:“怎么提前了一天?”
他计划的行程是明天才到白苇渡,之所以要拖延这一天,是为了等各地传回的消息。他这次回长安,是要一举奠定胜局,用最快的速度压服李慕白那个孽子,将混乱的局面稳定下来,为此,必须事先准备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