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庚衍被梦魇惊醒。
他是极少做梦的人,然而这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在梦中回忆起了那些久远的,本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
他睁着眼睛伏在床上,过了许久,才坐起身,掀被下床。无数尚未消褪的青紫淤痕从颈后一直蔓延到腿根,尤其是脖颈上那道皮翻肉绽的齿痕,简直堪称触目惊心。源脉被废后,庚衍的身体恢复能力大不如前,经历过这一场残酷的欢爱折磨,他现在身心俱疲。
李慎并不在房内。
庚衍估摸着对方是情绪冷静下来后觉得没法面对他,所以跑了……他有些好笑的无声翘起唇角,跑什么呢,他又不会生气,他用了那么多年,甚至为此舍弃掉了一直所追寻的目标,才如愿以偿的将李慎这头狂兽,关进这座以爱为名的牢笼。事到如今,哪怕被咬得遍体鳞伤,他也绝对不会放手了。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庚衍静静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他抬起手,摸了摸眼角被岁月切出的细小皱纹。
人这一生,实在太过短暂。
冲完澡,换上外出的衣服,庚衍皱着眉按着脖颈上露出衬衫领口的半圈齿痕,找了条围巾将其盖住。他推开门走进外面的办公室,被扑面而来的浓郁烟气呛得眯起眼。
几缕昏暗的晨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宽敞的办公室内一片寂静,角落里的沙发上,李慎坐在那里,歪着头睡着了。
无数烟头塞满了他面前的烟灰缸。
那张沉睡的面孔上写满了疲惫,如同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找不到可供休息的绿洲,也找不到走出这片沙漠的正确方向。庚衍静静注视着那张脸,是他令它失去了太多欢笑,背负上这本不该出现在对方人生中的种种苦痛和煎熬。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庚衍走过去,俯身在睡着的李慎额上轻轻一吻,他正要起身离开,却突然被对方伸手扯下去,用两条手臂,牢牢箍在怀中。
“别走。”
李慎沙哑的声音在庚衍耳边有些虚弱的响起,他别过脸,将额头贴在庚衍颈侧,更加用力的收紧了手臂。
庚衍怜爱的抬手搂住他的头颅,在漆黑的发丝上亲了亲,低声道:“嗯,我不走。”
李慎缓缓抬起头。
“我真不知道……是该爱你,还是恨你。”他用迷惘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庚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庚衍的脸,“每一次我问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答案都是否定的。”
他露出悲哀的神情,自嘲而笑。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像个疯子一样。”
——他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被庚衍,被自己,被那该死的爱。
庚衍的回答是一个吻。
“无论你爱我,还是恨我。”
他亲吻着李慎的嘴唇,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告诉对方——
“我爱你。”
………………
平生不入蓬莱乡,不知天下何为富。
中土蓬莱城,建造于三千米高的山崖顶端,云雾环绕,难睹真容,外人非请不得入内。这里是大唐境内蓬莱商会的自治城邦,如今这世上最庞大的钱庄——蓬莱银行,总部就在此处。
庚衍走出飞空艇,身后是执意要跟来的李慎,两人从蓬莱城的空艇起落点,搭乘蓬莱商会对贵宾提供的专车,直奔蓬莱银行总部。
庚衍是来取一样东西。
在庚衍去办手续的时候,李慎便一个人坐在银行的贵宾休息室等待。他搓了搓显得有些萎靡的脸,打起精神等人回来,正所谓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一个人抱着过去不放手,也不是办法。
“李会长!您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一声有些故作夸张的惊呼从门口响起,李慎抬头看过去,只见这一代蓬莱商会的当家诸子丰,正满脸热情的冲他走过来。李慎没奈何站起身,撑起笑脸同对方握了握手,被人握着手不放,说要好好招待他一通。
“我跟庚衍一起来的。”他不意外看见了诸子丰眼中一闪而逝的尴尬,故作不知的笑着解释道,“我陪他来办点事,办完事也就打算走了,你看这……”
诸子丰不自然的打了个哈哈,说那就下次,下次一定得好好聊聊,末了也没再纠缠,很快便找了个托词离开。
李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是啊,他的确是该跟对方好好‘聊聊’,这段时间那些他昏迷不醒发生的事情,也渐渐传入他耳中,庚衍本人倒是什么都没提过,可是李慎很火大。
那些账,他会一笔一笔替人讨回来,连本带利的。
诸子丰今天算是把他这火药桶给点着了,李慎坐回沙发,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盘算,一个个人名在他脑海中列着队等着倒霉,或许是想得太专心,他连庚衍回到休息室都没发现,直到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刚才在想什么坏事?”庚衍戏谑道,“一脸狞笑,连牙齿都露出来了。”
李慎仰起头与站在身后的庚衍对视片刻,眨巴眨巴眼,猛然拖着对方的腰将人甩上沙发,然后一叠身扑了上去。
庚衍用手肘顶着他想要亲下来的下巴,没好气道:“你要发情也注意点场合,看清楚这是哪,起来!”
李慎十分熟练的扯出张可怜巴巴的脸。
“就一下。”他小声跟庚衍讨价还价,“你就让我亲一下。”
庚衍就呵呵了。
他抬手扯开脖子上的围巾,指了指露出领口的那半圈仍然狰狞的齿痕,冲李慎淡淡道:“可以,往这亲。”
李慎浑身一僵,半晌,悄没声息的从庚衍身上爬下来,蔫着头坐到一边。
庚衍瞟他一眼,理好衣服,站起身来。
“走了。”
………………
刚在燕破原下了空艇,李慎就被已经快哭出来的秘书长堵住,扯回未央宫去处理他那堆成了山的公务。虽然公会会长一职正常没什么实权,但那要看是什么情况,如今长安仍处于大战过后的虚弱期,正需要李慎这样的强势人物领军,而相对应的李慎这个会长,工作也是异常繁重。
哪怕他有一千一万个心不想管这些破事,但无论是为了庚军,还是为了他刚才想的那些事情,他都必须得把会长这个位子坐稳了,把这座城抓在自己掌心。
他是,长安之王。
继佣兵王李三多,血屠王血屠七,机械皇帝东不冬之后,长安有史以来的第四位王者。
——天下地上杀神,杀神,李慎。
晚上十点多,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件工作的李慎开车回白山别院,远远的望见了小楼里亮着的灯光,他突然有些心急。停了车,几乎是跑着进了门,李慎找到正在二楼书房看书的庚衍,二话不说抱上去来了个深吻。
他舔舐着对方唇上被他昨天弄出来的细小伤口,抱着庚衍走出书房,回到卧室。庚衍刚刚留长的金发温顺的垂在背上,被李慎用手拨起,埋头亲吻下面青紫斑斑躯体。他反复亲吻着对方脖颈上自己留下的齿痕,在破开的皮肉结成的嫩痂上一遍又一遍轻轻舔舐,庚衍的脸埋在枕头里,低笑出声。
听见笑声,李慎停下动作,将他翻过来,与人四目相对,表情有些复杂。
“我……”
“嗯。”
还什么都没说出口的李慎无声瞪大了眼,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傻,而庚衍却笑了,笑得像个吃到蜜糖的孩子。
李慎怔了几秒,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好吧,你猜对了。”
他小声嘟哝着,低下头,用嘴堵住庚衍那听着很有些促狭的笑声。一吻罢,他眯起眼,亲了亲庚衍的眉心。
“我爱你。”
——比恨更爱。
………………
墙上的表针无声走到凌晨三点。
庚衍披起睡衣,悄然离开卧室,回到自己的书房。
他从抽屉里拿出白天去蓬莱总行取回的盒子,又走到书架前,打开藏在架后的暗格,取出另一个盒子。
两只盒子被静静放在桌面。
左边的盒子里,是他很早之前就拿到手,存放在蓬莱总行的一颗,名叫深渊之眼的宝石。这颗宝石世代被西陆光明帝国皇室所珍藏,据说是千年战争以前,上一个世代遗留至今的珍贵宝物,然而在他之前,却从没有人知道这颗宝石,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
右边的盒子里,却放着一只坏掉的怀表。
它来自于李慎。
前不久,李慎决定把古柏路的院子卖掉,在收拾物品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块怀表。庚衍很难形容自己看见这块怀表时的心情,即便此时此刻,他看着它,依然心情无比复杂。
一颗深渊之眼,一只坏掉的怀表,当它们合二为一,就将开启深渊的大门。
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
上一次拿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庚衍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那个时候,他心中所想的,与此时此刻,也完全不同。
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呢?庚衍皱起眉,努力挖循着脑袋里久远的记忆。
哦,他想起来了。
——他正千方百计的想要除掉李慎,除掉这颗挡在他路上的巨大绊脚石。
庚衍有些好笑的捂住额头。
笑声在房间中悄然回荡,桌子上的怀表与宝石静静躺在那里,注视着面前面露癫狂之色的男人。
庚衍止住笑,拿起了漆黑无光的宝石。
将它放到一动不动的表盘上。
时间似乎停顿了一秒,没有丝毫异象或者声响,一切都毫无异样。
——表盘上的宝石却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