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离家乡,山迢迢,路茫茫,天为被来地作床……”
被拖在笼子里的副官仰面躺在石背上,扯着乌鸦般的嗓子,放声唱着荒诞走调的小曲。
“日日思,夜夜想,长安城里黄金廊,未央宫前横刀立,凤凰台上牵小娘……”
“梦一场,醒一场,阳关道上惊勒马,玄武门前回头望……”
“数不尽的英雄冢,踏不完的白骨山,此一去,不归乡……”
道旁路人纷纷惊望,小车上,血屠的年轻人眯起眼,将手肘撑在窗边,支着头静静听着。
正所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是说在人们心中长安太远。煌煌中土,蓬莱最富,洛阳最贵,天府最美,徐州最繁华,长安却是最有名。世上不识长安者无几,这并非夸张。
外人看长安犹如雾里看花,不真不切朦胧里带着奇妙的憧憬,尤其是崇拜武力的少年人,个个梦想来此一步登天,留下属于自己的传奇。可真正来了这里,才发现现实永远残酷,这就是一座鲜血铸就的城池,强者生弱者死,传奇们剥了外皮也不过一介俗人,迟早会被拉下神座变作他人垫脚石。
长安是什么?长安是一个梦……你来了,梦就醒了。
浑身血污的封河站在未央宫前,渐渐变得模糊的视线望向身前高耸的城墙,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惘然。
血色的长枪从他掌中滑落,砰然坠到地面。
他在下马桥上,一人独立。
一如当初来到这座城时。
原以为早已忘记的情形如倒影般在脑海中悠悠浮现,他看着面容稚嫩的自己站在下马桥上,仰起头,迷茫而憧憬的望着眼前宏伟的宫城。
他只想对他说——别做梦了。
浓烈而鲜艳的血色咒纹在他面上肆意张扬,连成了一片又一片,仿佛一朵朵绽放的血之花。知觉从脚底一寸寸往上消失,封河疲惫的合上眼,倾听着来自于遥远之处的轰鸣。
……到此为止了吗?
他想起来了,那个拿着短枪的温柔姑娘,见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封河唇边溢出一抹懒洋洋的笑意,无声笑着,仰面而倒。
她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
又到春雨绵绵的季节。
李慎不喜欢下雨天。
回长安之前,他同副官商量过,要找个气候暖和的地方隐居,东荒不行,那边太乱了,北地人烟稀少,但是太冷,西陆人文不熟,语言也是个问题,南海嘛……太潮湿了。
挑来挑去,好像只有中土能住了。
副官当时满脸是一个大写的‘服’字。
选在中土隐居,才是真正脑子有毛病,别的不说,在中土,手机几乎人手一部,消息那传的才叫一个快。更别提李慎就算换一张脸,本身气质也是各种扎眼,想不被认出来,除非是躲着不见人。
叫李慎像灰老鼠一样躲在洞里不见人,可能吗?当然不可能。
最后,李慎接受了副官的意见,把地方大致定在了南海。这边气候和吃食是糟糕一点,但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关键是非常隐蔽,就算被发现了跑起来也容易。他计划买一条大船,巡游遍整个南海,海上呆腻了,就去陆上住一阵子,想一想也挺有趣的。
船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大四喜,或者大三元,再不济,十三幺也成啊……
场中。
李慎蹲下身,摸了摸屠牛的断口,作为两人力道冲突的载体,它的内部已经布满了裂痕,修,肯定是修不好,多半要回炉重造。
“一把刀而已,我让张普求重新给你做一把。”庚衍的口吻中罕见的夹杂着不耐烦的情绪,又冲李慎催促道,“你过来。”
李慎蹲在原地,捧着断掉的屠牛刀,没动。
“一把刀而已?”
他自嘲的笑着,抬起头来。
“我在你眼里,也不过一把刀而已吧。”
话音淡淡在空气中荡开。
庚衍敛起眉,看着蹲在地上的李慎,难以形容的情感在他眼中一闪而逝,那双同样是漆黑的眼瞳,愈发黑的深沉。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细碎的雨点飘落——这一回,却不是人为,而是真的下雨了。
点点雨滴落在地上。
李慎放下断掉的屠牛刀,站起身来。
他抬脚,从庚衍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
风吹起他披散在脑后的黑发,无形而生的巨龙探爪而出,蜿蜒冲天的龙身在李慎身周盘旋,在他与庚衍之间,立起了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李慎低下头,从垂落在腰间的衣袍上撕下一条布,他像是年少时在街头与人殴打一样,用布条一圈圈缠起拳头。
这一双拳头,本就是他最擅长的武器。
他用牙咬着布条的尾端,打了个结,抬起眼,看向站在对面的黑帝斯。
“我赶时间,一招定胜负吧。”
话音落,巨龙昂首无声狂啸,风雨飘摇,肉眼可见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整座长安城,蓦然晃了一晃。
接着,又是一晃。
不是错觉。
是李慎向前踏出了两步。
他踏出第三步。
在家中吃饭的夫妇,看着桌面蹦跳歪倒的碗碟,面面相觑;卖兵器的店铺里,货架上刀枪棍棒落了一地;街上跑跳的孩童,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哇哇大哭……
长安城,晃了又晃。
未央宫前,下马桥上,被震得在地上弹了几下的封河无声睁开眼,虚弱启唇骂了句娘。
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小车上,正在听部下汇报最新情况的李铁衣,有些诧异的皱起眉,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
雨水打湿了灿金的发丝,庚衍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将他抛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黑帝斯的李慎。
这情形,并不陌生,仿若昨日。
久远的,本以为已经忘记的回忆,一丝丝浮现。
李慎,李慎,李慎,李慎,李慎……庚衍无数次在心中念诵着对方的名字,如同魔咒一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放开手的话,李慎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本该是一条翱翔于天的狂龙。
却被他拴上锁链,打上镣铐,刻印上属于自己的所有权,用尽一切办法,牢牢束缚在掌中。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一道紫色的闪电斜斜劈落,正正落在庚衍脚边。
并非人为,而是天意。
——是这天地在警告他这个逆天者。
……那又如何?
冰蓝的光芒自眼中一闪而逝,庚衍合上眼,又睁开,恢复成一片漆黑的眼瞳中,流转着无可动摇的意志。
他看向冲着黑帝斯挥下拳头的李慎。
——那是我的。
庚衍振袖,一掌拍散了漫天乌云。
他对这天地如此宣告。
………………
“杨氏登仙法是假的?”
被黑帝斯授权代替其下这一盘棋的年轻人拿着通讯器,听着对面汇报出得到的最新消息,表情极为错愕。发生在未央宫内的事情,从罗坚定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通报到他这里。
年轻人表示:他被弄糊涂了。
问题只有一个,如果杨氏登仙法是假的,那李慎搞这一出是想干什么?有病吗?
话说他们家老爷子,似乎还在跟李慎玩命,如果杨氏登仙法是假的,那就太搞笑了……李慎是在拉着他们大伙一起耍猴戏吗?出场费很贵的好吗?
收起脑海中各种无厘头的念头,年轻人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的大铁笼,在那里,副官正像只大马猴一样,傻兮兮蹲着。
哦这逗比,估计问了也白问。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年轻人冲司机吩咐道,“情况有变。”
小车轰然咆哮着加速,一溜烟便冲出了街角,年轻人十指交握坐在后座,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当然看不见,当小车冲出去后,副官眼中那一抹一闪而逝的了悟。
如果是黑帝斯在这里,肯定会告诉他——别小看了一只逗比。
聪明人最喜欢干的是什么?答:装傻。
或者装成一只逗比。
………………
李慎说,要让谁也笑不出来。
黑帝斯一点也不想笑。
生命之漫长,如同一幕幕不断重演的戏码,甚至漫长的令人感到厌倦。他已经不太记得生命中那些单纯而简单的喜怒哀乐,那些纯粹单一的色彩,太多的色彩混杂在一起,只剩下一片浓黑。
因而,老人格外喜欢这些纯粹的人或物,譬如杨宝宝,譬如李慎。看着他们鲜艳而浓烈的色彩,早已麻木的心脏偶尔也会生起一丝悸动。
他不喜欢长安,因为它和他一样,太多的色彩混杂,一片浓黑,散发着腐朽的暮气,毫无生趣。
但他无法舍弃它,正如同他无法舍弃自己这漫长的,令人厌倦的生命一样。
老人举起了手中权杖。
在他眼中,挥出拳头的李慎像一团燃烧的烈日,那么的耀眼夺目,纯粹而热烈……老人张开手臂,漆黑的袍袖如同张开的夜幕,迎接向滚滚而来的烈日。
是黑暗笼罩光明?抑或者,光明冲破黑暗?
老人无声而笑。
名为不死的权杖在他掌中一寸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