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颇具古意的茶室。
从入口的玄关走进来,灯光是令人感觉温暖却并不十分明亮的淡黄色。有着精美雕花的木格后,一张矮榻摆放在墙边,占据了几近一半的内室面积。样式古朴的长形茶案静静搁在矮塌正中,几缕暗香从墙角木架上的香炉中无声溢出,飘散于室内。
——因为并没有什么固定的位置或名称,姑且便称之为秘茶室好了。
茶室的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进来,他停在玄关,解下身上被雨水浇湿的黑色雨袍,露出隐藏在其中的真实容貌。其实就算不加掩饰的走在大街上,也多半并不会有人认出他是谁,尽管他已经在这座城里生活了数十年。
他摘下帽子,一头花白的银发用木簪整齐束在头顶,身上的青布长褂也十分干净,毫无褶皱。走过木格,便有人坐在矮榻上,向他扭头望过来。
“苏行先生?”
被叫出名字的老人脚步一滞,有些迟疑的打量着榻上人,虽然也猜到对方的身份会出人意料,如今答案揭晓,却还是叫他微微吃了一惊。
他抬手作了一揖,恭敬道:“见过贤者。”
“哈哈,不必多礼,快,快请坐。”对方爽朗一笑,请他上榻,一边斟茶一边道,“苏先生,大家都是自己人,客套话便不讲了……您在信中所说,须得当面而言的,究竟是何要事?”
老人低头摩挲着杯沿,却并不拿起,闻言,眼神黯了黯。
“不瞒贤者。”他开口道,“我是为杨火星而来。”
这间茶室的隔音效果自然是绝佳,哪怕外面楼倒墙塌天翻地覆,在这里也听不见半点声响。老人说完话,便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后者面色如常,低头喝了口茶。
“你要救他?”
“当初令他化身施刑者的,是我,如今他因此获罪,我难辞其咎。”
“诛唐将他选作目标,不是因为他施刑者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半步神坛的实力,以及和李慎的关系。你贸然将王真安排到李慎身边,本就是一着错棋,我能理解你想保护外孙的心情……不必那么惊讶,林玲是你女儿这件事,从她出生就已经记录在档案上。你这一生都在为了我们的事业而奋斗,无论是我,还是前代,都对你做出的贡献表示充分的认可和尊敬,所以,哪怕你因为一己私情,而做出那么一两件不够理智的事情,我们也不会对你过于苛责。”
听着这番话,老人从最初的震惊,到渐渐平静,最后有些自嘲的咧起嘴角,摇了摇头。
“光明之下无秘密,我竟忘了这话。”
“身在黑暗,而心向光明,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不必自责。”
老人摇头笑而不语,将杯中已经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当初,我劝说杨火星加入同心社,一方面是看中了他的潜力,另一方面也是不忍见他自暴自弃,心有愧疚。然而十年后,他却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说,就算我们的事业能够成功,将一切推翻重来,千百年后,恐怕又是如今的情形。他说,他要找到问题的根源,从根本上去改变这个世界……像这样的空谈家在历史上从不少见,可没过多久,就有了杨氏开天法。”
“他真的让我看见了另一条路。”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判断他的那条路到底走不走得通,但我认为,多一条路,并不是坏事。”
老人看向对面,目光中有期冀,也有着无论怎样都可以接受的淡然。
对方给他斟了一杯茶。
“杨氏开天法,的确很了不起,人人皆可开天,打破了惯已成俗的功法垄断,如果接着还有杨氏登仙法,杨氏神坛法,人人皆为仙路、神坛,这方陆,恐怕还真要变换一番摸样……”
“可那是不可能的。”
“武者修行,是掠夺天地滋养自身,供养出一名神坛,所需的天地资源,足以供养一国百姓。就算功法可以公开共享,但是资源终究是有限的,在东荒,有很多古国,并不缺功法,却依旧难以培养出顶尖武者,为何?缺的便是资源。你看这小小一个长安,汇聚了天下十之七八的顶尖武者,而其每年从天下各地掠夺的资源,却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老人沉默片刻,竟是笑了起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啊,不愧是贤者,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了了这桩心事……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可以安排你假死。”对方道,“这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大可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安度晚年,这也是你应得的。”
“不,不必了。”老人坦然道,“我已经有些累了,想要早些回归光明的怀抱了。”
他饮掉杯中茶,正欲起身告辞,似乎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对面之人并不催促,耐心的等他作出决定,对一位已经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这样的耐心是理所应当。
“在我教导过的学生中,王真是最特别的一个,这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外孙……有时候甚至连我,也会被他心中的光明所鼓舞。”
“请放心,我会给他安排优秀的导师,继续引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