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碗汤(四)
琉璃是在任无斯怀抱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在睡,她仰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眼下一片乌青之色,不知是多久没有睡好了。这个男人沉睡的时候和他平时表现出来的一点也不一样。琉璃有点失神,却又似乎透过这个人看到了谁。
她被抱得很紧,即使是相拥而眠,任无斯仍然衣着整齐,他不愿把自己衣衫下的伤痕给琉璃看见,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外表,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琉璃顺着他的衣领,小手轻轻摸了进去。
他的皮肤很凉,任无斯天生体温低于常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少见他出汗,但正是这样的凉,让琉璃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不存活于这个世界。
真是奇怪,这么冰凉的男人,怀抱却又那么温暖。
她的小手在摸到任无斯胸膛疤痕前被他握住,随后任无斯缓缓睁开眼睛,琉璃还必须承认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眸子,如果没有仇恨与牵绊,这双眸子便可与天上日月共光辉。
他看着她,像看淘气的孩子,也像在看心爱的女人,只觉得像这样拥她入怀不去考虑其他,已经是他命中最渴求之事了。
在这之前,他被爱情迷惑,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见到琉璃落泪,可午夜梦回见到的都是父亲染血的脸,一遍又一遍逼迫他将幼时的毒誓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任无斯也是人,他也不是出生就这么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相反的他心肠极软,只是命运不容他做一个温柔的人。
他要为任家复仇,就必须舍弃爱情。其实换做任何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这样的复仇都是轻的,倘若是你无辜的家人上上下下七十八口被以诬陷罪名斩首示众,你心中可会恨?可会想要将仇人碎尸万段?
付文山罪恶深重,通敌卖国一事罪证确凿,任无斯没有后悔将这一切揭发,如果他没有爱上付琉璃,那就好了。
不用日日夜夜被噩梦折磨,不会连睡觉都不敢睡,生怕一睡,眼前浮现的便是父母亲人的面容,质问着他为何要留仇人一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两清了,琉璃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现在就是个五岁左右的孩子,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他如何能再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去毁了她。
他真的太累了。
琉璃静静地看着他,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只是任无斯眼神太过柔和与哀伤,让她不由自主地去问他:“疼吗?”
任无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他身上的伤。
和爱她比起来,不疼的。他甚至恨不够疼,要是身体上的疼能盖过心上的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找到转移的目标,不至于再这样受折磨。但是怎么办呢,他爱付琉璃,这点无法更改,他恨不得化作依偎在她身边的空气,只要不受到噩梦的纠缠,他什么都愿意做的。
“不疼。”
琉璃喃喃着说:“骗人。”
她坚持要把手伸进任无斯的衣衫,他拒绝无效,只好被她摸进去。触手所及之处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尽是疮疤,任无斯为了能疼,甚至不去上药,任由其流血留疤,对他来说,这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对琉璃有多不好,身为任家人,他不能罢手,可身为爱慕她的人,他却可以惩罚自己。
“很疼的,我就很怕疼。”琉璃轻声说,不知道说的是哪个自己。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琉璃,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一抹孤魂。可是按照心底真实的想法,她竟然一点也不想去伤害任无斯。“你怎么会觉得不疼呢?”
她凑上前去,把小脸搁在他肩头。任无斯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类似茶香的味道,但现在他身上更多的是血腥味,透过他的衣衫隐隐透出来,将琉璃与他共同缠绕。
这是浸润着鲜血的爱情,终有一日要走到尽头。
“我想看看。”
“琉璃。”任无斯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低声哄着,“不要乱动。”
“我想看。”琉璃要哭了,她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显得可怜巴巴的,因为没有记忆显得更像小孩子。“让我看。”
任无斯再次拒绝,直到她一声不吭的红了眼眶,他才叹了口气,说:“很丑的。”
这世上从来都不是只有女子愿为悦己者容,男子也会在面对心爱女子的时候,害怕自己不够英俊不够高大,甚至身上满是疮疤,引了心上人的厌恶,亦或是吓到她,都是不好的。
但琉璃一点都不怕。她慢吞吞地脱掉任无斯身上的衣裳,露出精壮的胸膛,以及盘踞在他全身的新旧交替的伤痕。
有些是刀伤,有些是剑伤,也有些火烧的痕迹,还有些伤痕连琉璃都判辨不出。盖因任无斯感到痛苦的时候,手边有什么便抓起什么,若是没有武器,便拿脑袋去撞墙,一定要疼的无法思考才能停下。
这对他而言就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