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带手帕,涂灵簪认命地用袖子将李扶摇靴子上那点黄豆大小的泥迹擦干净,然后重新趴回雪地里,李扶摇满意地从自己面前跨了过去。
果然,认出自己来什么的,真是痴心妄想。
等到他们一行人从面前经过,涂灵簪才起身,如同普通宫女般垂首站在一旁。余光扫去,只看见年轻帝王穿着玄黑冕服的背影,以及一左一右陪伴的两位佳人。
记忆中少年的身躯跟面前的男人重合,她不动声色的望着李扶摇的背影,心中既酸楚又欣慰:
扶摇长高了。
几步之外,李扶摇侧首轻笑,玩世不恭道:“秦相府的海棠花,定远侯府的杜康酒,那才叫一绝!到时你我三人共饮一桌,良辰美景,岂不乐哉!”
面前这个年轻轻浮的帝王,在新年的第一场宫宴上,弃百官于不顾,视江山如粪土,唯有儿女情长氤氲在李扶摇那双漂亮的眸子中,极尽风流。
三人在梅园赏玩了一阵,秦丞相差人来请秦烟回府,这位绿衣美人便先行告退。
见秦烟走了,楼心月直视李扶摇,试探道:“听闻,陛下要纳皇后了?”
因离得较近,涂灵簪又听力极佳,故而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扶摇漫不经心道:“秦相是提过此事。”
楼心月张了张嘴,红着脸细声道:“真不知谁家贵女能有这个福分,能伴陛下左右,母仪天下。”
楼心月看着李扶摇的眼神□□热烈,她的父亲又是当朝定远侯,势力与秦宽不相上下,傻子都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朕也不知。”李扶摇渐渐敛了神色,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楼心月,半响才叹道:“朕虽为一国之君,但终归年轻懵懂,许多事也作不得主,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到那句‘丞相说什么就是什么’,楼心月羞恼的潮红瞬间褪尽,她怔怔的望着李扶摇,神情有些难堪:“秦烟……要做大殷的皇后?”
李扶摇沉默。
“那我呢?”楼心月苍白着唇颤抖道。
“你知道,朕总是身不由己。”顿了顿,李扶摇随手折下一枝红梅递给楼心月,眉宇间似有一段散不去的忧愁。他苦笑道:“心月,朕的皇后,不一定是朕心爱之人。”
说完,李扶摇缓步离去,留下楼心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红梅,半响不语。
涂灵簪清楚地看见,楼心月纤白的五指紧紧地攥着那枝梅花,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她又像没事人一般嫣然一笑,快步追上李扶摇的身影。
……
涂灵簪半响不曾回过神来。
曾经的耳闻变成狼狈的事实,涂灵簪心里有些郁卒,甚至有了那么一瞬的怀疑:李扶摇的躯壳里,是否也换了另一个灵魂?
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何依偎在他怀里的,偏偏是害她冤死塞外的奸臣之女?
那个涂氏一手扶植起来的小太子,那个在她身后跟了七年的李家弟弟,那个在她每次受伤后都会心疼得红了眼眶的少年,为何能心安理得的搂着她仇人的女儿,将情话说得如此缱绻深情?
三年来,宰相秦宽一手遮天,前副将楼皓因诛杀涂氏叛贼有功,被加封为定远侯,手握十万兵权……黑白混淆,颠倒是非,奸臣当道,这怎么可能是那个有鲲鹏之志的少年做出来的事?
短短半刻钟,她的心如同从九霄之上直坠泥淖,惶惶然无法呼吸。纵是面对敌人千军万马,她也不曾这般害怕过。
是的,害怕。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扶摇,这是个——昏君!
不知过了多久,涂灵簪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掖庭宫。
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可自乱阵脚,却总忍不住狂想:这三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院中三个一人多高的大水缸蓄满水,已是月上中天,涂灵簪放下扁担和水桶,累得瘫软在地上。
疯狂的体力活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她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将一瓢冷水泼在脸上,顿时被冻得清醒万分。
靠在水缸旁,她仰头望着雪霁的夜空,心中的迷雾渐渐清明。
她呼出一口白气,抹掉发丝和眉间的冰霜,眼神恢复了战场上的自信和坚定。
秦宽如今已是三朝宰辅,先帝李平秋醉心于风花雪月,朝野已被秦宽架空十年之久,朝堂上下只知有秦相,而不知有帝王。李平秋懦弱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御驾亲征,却被刺死在塞外,成了奸臣玩弄权术的一枚弃子。
上辈子的涂灵簪年少成名,巾帼不让须眉,想必是秦宽忌惮手握兵权的涂家,故而刺死李平秋,再借刀杀人除掉涂灵簪,想扶植年少的李扶摇做傀儡皇帝。
难怪白天在梅园,李扶摇说“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失去了涂家的支撑,朝臣多以秦宽马首是瞻,李扶摇总是有天大的志向,终归是少年登帝毫无根基,只能一步一步被秦宽控制。
是了,孤立无援的李扶摇一点点被磨平了棱角,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涂灵簪决定,先想办法接近李扶摇,再把这个昏君一步步扳回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