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倦鸟归巢。
风雅眼睁睁看着他家公子一盏接一盏地喝下去,然后醉卧下去,直到雅集结束也没醒。
雅集进行到最后,漂下的就不是洒金笺,而是甘甜的玉泉酒。先生们和贵客都不大愿喝,只能由学生们代劳。喝到最后,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几乎没一个清醒的。
风雅搀扶谢归离开时,还听见左大先生在身后笑呵呵:“玉泉酒后劲太足,毕竟是年轻人啊,不知节制……”
恼得风雅直想摔个酒盏再走。
好不容易挪到院子里,风雅闻见隔壁房里的酒味和呕吐味,再看看自家公子昏昏欲睡的眼皮,还是生出几分庆幸。要是谢归再吐他一身,他今晚可就别睡了。
他把人扶到床上,认真叮嘱道:“公子,你且躺一阵子,我去打盆凉水给你擦擦。”也不管谢归有没有听见,就匆匆跑出去。
房门关上,谢归稍稍抬起眼皮,只觉脑中犹如一把刀子来回搅动,暗叹。
前世做到丞相吃了不少苦头,官场上往来逢迎,少不得用酒做事。他做凤渊幕僚时喝坏了身子,一沾酒就头疼。这个毛病和脚伤一样,都带到这一世来了。
谢归解了方巾,脱下外袍,又挣扎到桌边,忍着不适灌了一口凉水。酒水作用下,他呼吸急促不匀,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
在他的昏昏沉沉背后,有人若有若无地绵长吐息,先前雅集上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忽然再现。
谢归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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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打了满满一盆凉水,还怕不够谢归用的。他站在门口敲敲门,正要往里走,却听谢归低喝:“站住!”
他吓了一跳,水泼了半身:“公子?”
里面安静一阵,谢归开口:“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可……”
“快去。”
风雅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违抗谢归的意思,端着水盆走了。
脚步声远了,谢归忍着头疼,一手撑着桌面,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直到确认卫初睡熟了,才低声道:“有什么事,出来直说吧。”
房里安静异常,似乎只有他在自言自语。
谢归皱眉。
莫非是错觉?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活了两世,他对自己的直觉有超乎寻常的自信。每每危险来临,他都能提前感知。凤渊甚至开过玩笑,觉得他在坊间摆摊算命,也能活得不错。
因为醉了酒,谢归视力要差很多,以至于过了小半晌才看清书桌边坐着个人。
他看清对方时,发觉对方已经打量他多时了。
天边无月,院子里无人往来,安静异常,房间里亦没有灯火,谢归不敢轻举妄动。那人坐在黑暗里,一直没有出声。
双方相持,谁也没有动。谢归握紧桌边,缓慢地开口:“这位兄台,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明明醉得不轻,谢归还能如此冷静地应对。
凤璋又看了他一眼。
少年尚未完全长开,身形依然瘦弱,孤零零立在房间正中。凤璋却觉得面对的不是书院学生,而是朝堂上几经风雨的老臣。
从发现他的那一刻起,少年就像没有喝醉的人,一直谨慎地用目光探询他的身份。
是个好苗子。
他静静地收回视线,挥了挥手。桌上油灯倏地点燃,投映出温和的光。
一室寂然,谢归刹那间醒了酒。
书桌边的人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一副极为英武的相貌。方巾布衣,素淡打扮,神情也淡漠如水,将长相中的锐气中和了不少。
谢归深深吸气,表情平静,指关节却攥得青白。
这人和凤渊极像,却又没有凤渊的锐意,当是另一位龙子凤孙,但又有些眼生。
宗室之人都有自己的信物,皇子们成年后都有一块玉佩,不轻易示人。何况对方改易装束潜入他院子里,也不会留下让人识破身份的线索。
谢归谨慎地揣测时,对方坐在他的书桌前,神情悠闲而平静,仿佛一位秉烛夜谈的老友——甚至也没将自己当外人,谢归放在桌上的书册笔记,他也饶有兴趣地一页页翻看着。
谢归蹙眉,正想问他真正的来意,灯火下忽然闪过一点温润的光芒,对方手上的玉扳指幽幽生辉。
谢归当即想起了这人身份,只觉不可思议。
四年后被东南盐铁案牵连,死在天牢里的宁王,怎么会来南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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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里的学生都醉得差不多了,魏峻是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正在四处查看情况,以免有学生没回到书院,落单在山里。
两个小书童跟在身后,早已哈欠连天。魏峻一路上都紧皱眉头,差不多巡视完了,提灯一转,看见院子门口蹲着个人,厉声喝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