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开国皇帝之血脉皆在太宗朝时夭亡,但最后还是有嫡系留存,太宗皇帝不可能赶尽杀绝,便给这一脉封为贤王,世袭罔替,嫡长承爵。1这一代的贤王,恰好也是官家的同辈兄弟,官家又最是悲天怜人的性子,因此同这位贤王关系也极为亲近,让他也在朝中担当重任。裴少卿在京中多年,他还是半个宗室,对这些弯弯绕绕最是熟悉。裴少卿最后道:“贤王爷倒是个好脾气人,听闻整日里笑眯眯的,官家也很喜欢他。”沈怜雪点头道:“确实是,之前在裴大人府上见过这位贤王殿下,很是平易近人。”沈如意立即跟上:“贤王家的小哥哥也很有意思,很会吃哦,长得也好看。”裴少卿微微眯起眼睛。他哦了一声,立即把话题带了回来:“咱们说回靖王,靖王原在朝中其实也不太行,他那人厌狗憎的脾气,朝臣都是风骨文人,谁会喜欢他?”裴少卿摸了摸额头,一脸迷惑:“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官家对他态度和善,带了些慈悲心肠,也让他掌管军务,如此靖王身边倒也有不少人。”“虽然我不懂,二叔也不懂,但这就是现实。”裴少卿如此说着,倒是没有特别厌恶,只是不解而已。沈如意乖巧点头:“是哦,确实好奇怪的。”大堂哥不知道为何,沈如意大概能猜到,只是因为他们都在一本书里,而赵衸是书中的男主角而已,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死,也不会失败,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他,支持他。即便知道这些,但沈如意却不曾气馁,对于沈如意来说,母亲的命救了回来,她们日子越过越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蒸蒸日上,如今又寻到了父亲奶奶,多了许多亲人,无论是她的命运、母亲的命运都已经变了。亦或者,所有人的命运都变了。现在的世界,或许已经不是那本奇奇怪怪的书,而是真实的属于沈如意的人生。真实的人生,是不能被外人随意操控的。沈如意如此想着,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大哥哥,然后呢?”裴少卿就继续道:“然后因其长相英俊,所以身边的窈窕佳人很多,什么红……哦这个不要管,比如早年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尚书府的千金等,都对他一见钟情。”“不过他出身实在不好看,因此许多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最后给他选的王妃,也只是一个四品京官的嫡长女。”“自打靖王大婚之后,靖王府就热闹起来,他陆续娶了两名侧妃并数名侍妾,在靖王府里唱起了大戏。”“说起来,官家宫中都没那么多妃嫔,靖王可比官家还厉害。”裴少卿藏了不少话,官家宫中没那么多嫔妃,不是因为官家不好美色,实在是因为身体孱弱,常年缠绵病榻,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捏了捏大腿,努力告诫自己莫要胡说八道,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叫小堂妹学给二叔听,那他屁股一定遭殃。裴少卿轻咳一声,斟酌片刻,才道:“其实,人人都知道靖王殿下有个很喜欢的女子,听闻是个平凡的商户女,早年曾经救过王爷,王爷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便把她纳入府中成为侍妾,恩宠有加。”沈如意一下子就想起书中剧情,明白他说的是兰婶婶。但是……沈如意皱起眉头,她不解地问:“要报答恩情,难道不应该只喜欢兰婶婶一个人?只娶兰婶婶一人,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坏人欺负兰婶婶?既然喜欢,就要保护她啊,让她每天开心才行。”孩子天真而质朴的话语,让裴少卿一下子有些语塞,他伸出手,在堂妹的小脸上捏了一下。“小祖宗,你真的比你爹还厉害。”裴少卿这一次没有敷衍,也没有含糊其辞,他略微想了想,便道:“团团,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比如二叔,他可以秉承君子风骨,做事要求无愧于心,因此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对于靖王来说,他就是肆意而为,只要痛快一时,不求长久一世,所以对于你来说,他就是坏人。”裴少卿顿了顿:“对于很多人来说,他都是坏人。”沈如意听懂了。她道:“可是兰婶婶怎么办?”裴少卿这才注意到她一直叫兰婶婶,便看向沈怜雪:“雪婶,兰婶婶是谁?”沈怜雪简单给他讲了其中故事,裴少卿这才恍然大悟:“若这位兰婶婶就是靖王府的那位宠妾,难怪她要逃跑。”裴少卿道:“明明当年善心相救,如今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听闻因为她受宠,整个靖王府的女人们都盯着她一个欺负,早年似乎还落过胎,身体也不太硬朗。”沈如意的小圆脸一下子便沉下来。“恩将仇报,自私自利,不配为人。”沈如意从来都不说这么重的话,也难为她居然知道这几个字,甚至对靖王的形容精准无比。这一刻,裴少卿甚至在沈如意的脸上,看到了名为怨憎的情绪。但那情绪转身即逝,沈如意很快便笑起来:“不要紧的,兰婶婶会回来。”她如此说着,仰头看向裴少卿:“故事讲完了,大哥哥,我们出去玩吧?”裴少卿略微松了口气,刚刚沈如意沉着脸的样子,跟他二叔要发脾气时别无二致,实在是让他小腿发颤。沈怜雪道:“外面那许多人,别出去乱跑,不如就在楼上瞧戏。”沈如意委委屈屈:“好吧。”她领着母亲和哥哥,三个人坐在窗边,隔着纱窗往外面看去。一眼,尽是繁华盛世。就在他们眼前,似乎是一整个大宋的繁荣。原本空旷的御街上,现如今挤满了看戏的百姓和耍戏的艺人,有道是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叫好声络绎不绝。各家摊位鳞次栉比,皆排列在御街两侧,做着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次生意。近处屋檐下,有击丸、蹴鞠以及上竿表演,再远一些,似乎是个叫赵野人的艺人,在表演柔术,只看他在狭小的箱子里辗转腾挪,不多时就扭了十来种姿态,四周百姓看得目不转睛,高呼厉害。除此之外,还有瓦舍里的常客。吞铁剑,碎大石,傀儡戏、吐五色水、演各种杂戏。热闹之后,又有寂静高雅。有人演奏奚琴、有人吹走箫管,有人言说五代史,有人戏百虫,鼓乐欢声,声飘十里。2这么多表演,让人看得目不转睛。沈如意边看边欢呼:“哇,娘,好厉害啊。”沈怜雪脸上也洋溢出欢喜之色,她眉目舒展,面带微笑,跟女儿一起看着这热闹佳节。“你看那边,”沈怜雪往前指了指,“灯山快做好了。”正午时分,巨大的灯山只有最外围的彩灯被点亮,即便如此,依旧锦绣斑斓,璀璨招摇。在灯山最高处有木柜,木柜应时而开,瀑布飞流直下,流畅出一片缥缈水汽。沈如意只来的及哇了一声,就听到楼下百姓热情高呼。在宣德楼上的重重黄缘帘中,一道绛色身影出现在御座之前。城楼之下,百姓皆高声欢呼。“圣上万安。”然而,重重幕帘之后的圣上,却只面色惨白地靠坐在御座之上。他早已病入膏肓,哪里又有什么万安?————随着官家的出现,整个御街气氛热烈至极点。灯山上的千百盏灯陆续点亮,仙人灯随风飞舞,走马灯幽幽暗暗,还有无数琉璃灯璀璨如同天上金乌,照耀了每个人的面容。沈如意趴在窗台上,看得目不转睛。“娘,那边还有仙人,哇,他们都会动。”沈怜雪顺着沈如意的手指往前看去,便看到在灯山与宣德楼之间的空地上,摆满了荆棘,荆棘两侧立有数十丈高的竹竿,竹竿之上,是衣带飘飘的纸做百戏人物。这些人物迎风而摆,恰似仙人也。沈怜雪原来只带她远远从御街口瞧过一次,她那时惧怕人群,不敢往里挤,因此沈如意其实也只能看到高大灯山的远景。往年时候,从来瞧不真切。倒是现在,就在灯山左近,他们能把所有的仪式都看见。裴少卿给堂妹解释:“那块被荆棘围住的空地叫棘盆,空地上还有乐人做乐杂戏,你且仔细听,是否能听到欢快之曲。”沈如意竖了竖耳朵,仔细听来,确实有隐约乐声传来。无奈此时御街人太多,声音嘈杂,沈如意只能囫囵吞枣听个大概。即便如此,她也惊呼:“好厉害,好热闹。”裴少卿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这些景色,他每年都要看,早就没了新鲜气,但陪着小堂妹,却也能被她喜悦的声音感染,自己的心也能重新复活起来。裴少卿道:“快看团团,那是奶奶和二叔。”平日里裴少卿都是叫赵令妧祖母的,只是沈如意一口一个奶奶,叫得裴少卿也不自觉跟她一起喊起来。沈如意努力往宣德楼上望过去,先看到的依旧是官家所在的御座彩棚,彩棚两侧有手执黄盖掌扇的禁军御龙直士兵,正列队肃立。再边上的彩棚里,则是大宋如今的达官显贵们。裴明昉此时身穿绛色袍,上戴方心曲领,里穿中单环佩,脚踩云头履鞋,手执象牙笏板。他端正坐在彩棚内,头上的九梁冠高耸挺拔,衬托得他异常高大。即便离得很远,即便根本看不清面容,但沈如意就是一眼看到了父亲。沈如意惊呼:“哇,爹爹穿的官服哦,好……好好看?”她因看到了父亲如此庄严打扮,显得异常兴奋:“娘亲,爹爹好好看哦。”沈怜雪也往那边看过去,她微微眯起眼睛,努力看清裴明昉所在之处,片刻之后,她轻声道:“嗯,挺好看的。”平日里的裴明昉衣着简朴,他素来喜欢青蓝之淡色,也从不做奢华打扮,今日的官服已是他穿过最华丽之衣裳,尤其是那一顶九梁冠,把他的宰执之气尽显出来。重新回到朝堂之上的裴明昉,脸上再无平日里面对沈怜雪母女的温和放松,他微微绷着那张俊脸,身边的人同他说话,他也是肃着脸回答,脸上从未有过丝毫波动。沈怜雪看着那遥远得几乎看不太清楚的身影,耳边是女儿欢快的话:“爹爹好厉害,爹爹坐在第一排。”作为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孩子,沈如意有着最简单的评判标准,能坐得离官家最近,看灯山最清楚,就意味着厉害。沈怜雪目光微凝,她突然意识到,这一日的喧闹中,并未有闻名天下的尤宰执的身影。裴明昉坐在门下侍郎,应为同平章事之副职,他是最年轻的宰执,上面还有四位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