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年男人显然是刚被抓来的,他被蒙着眼睛堵着嘴,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似乎已经昏死过去。裴明昉只轻轻扫他一眼,记住他面容,然后便转身来到屏风之后,远远落座。另一边,范辙提了一桶水,狠狠泼在男子面上。“醒醒,”他声音冰冷,“别装死。”那中年男子这才动了动,挣扎着在地上涌动,嘴里呜呜啊啊的,不知道要说什么。裴安站在屏风一侧,他对范辙比了个手势,范辙便把那中年男子嘴里的布团取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敢了。”范辙拎起他脖子上帮着的麻绳,也不知如何手腕一翻,就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噗通扔到地上,面对着屏风跪好。“我真不敢了,是谁家绑我?你们想知道赖三那孙子什么事,我都知道。”这中年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义气之辈,他生了一张方脸,却是斜眼睛,长得很是邪里邪气。“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儿?最近接了什么差事?”范辙问。那中年男子顿住了。他倒是十分精明,一下子便琢磨出为何自己会被抓,立即道:“哎呦呦,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小的不过是从赖三爷那接了差事做,我叫吴德忠,帮沈家盯着她们家的二小姐。”“不不不,不是盯梢,是保护,保护二小姐。”吴德忠厚着脸皮说。范辙一脚踹到他背上:“好好说。”吴德忠不吭声了。他跪在那,眼睛被蒙着,但心却肯定不瞎。他在仔细思索到底要如何开口。“这位爷,”他道,“这活是赖三爷安排的,说是沈家想要知道二小姐的动向,小的人微言轻,也不能拒绝不是?”他如此说着,还呛咳一声,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裴明昉一直安静地坐在屏风后,听着这个所谓的泼皮在诉说为何要盯梢沈怜雪mǔ_zǐ 。吴德忠一连说了好些话,都没听有什么回应,他所处之地安静得如同深夜一般,让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时间光阴。吴德忠顿了顿,他微微垂下头,终于道:“沈家……沈家的那个大娘子,担忧沈二小姐离开家之后找她们麻烦,回去报复他们,这才寻了赖三爷,想要打听沈二小姐身在何方,如何生活。”他把大娘子三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同这位大娘子有什么过节。裴明昉眉头微微一动,他压低嗓音问:“柳四娘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为何还要盯沈二小姐?”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并未引起吴德忠如何动作,反而是柳四娘三个字,刺激得他微微一抖。裴明昉看了裴安一眼,裴安便过去问了范辙几句。而吴德忠这会儿却开了口:“这其实是沈……大娘子做的缺德事,她心虚,就忍不住盯着人家。”裴明昉不由坐直身体。吴德忠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憎恶:“老爷,大官人,我若说了实话,可否放过小人一命?”他倒是很会讨价还价。裴明昉看着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他对柳四娘的恨意。这倒是颇令他意外,这泼皮居然跟柳四娘还有些关系。裴明昉定定看着他,道:“可以,你说。”吴德忠得了这个恩准,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低低开口:“这事对沈二小姐名声有碍,老爷可莫要说给人听,这事若非小的特地寻了沈家的旧仆打听,还打听不出来。”“那是八年前。”他一开口,裴明昉心跳骤停。他下意识攥起拳头,迅速开口:“退下。”范辙得令,迅速退了下去。柴房之内只剩下裴明昉和跟了他二十年的裴安。吴德忠耳朵动了动,机灵地没有立即开口,等没声音了,才道:“八年前,沈老爷给沈二小姐定了一门亲事……那柳四娘阴狠歹毒,贪得无厌,见不得别人好,自认不会让这门亲事落地。”“所以她想了一个完美的计策,当年也不知道她是跟谁联系,又是哪里寻来的人,总之沈二小姐去了一趟白纸坊,回来天就变了。”当白纸坊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裴明昉的呼吸都要停住,他双手紧紧攥拳,整个人如同即将出鞘的剑,浑身带着难以言喻的杀气。吴德忠倒是非常敏锐,当他感受到和杀气的一瞬间,立即便闭上了嘴。裴明昉深深地,强迫自己吸了口气,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要痛呼出声。心口里似乎有无数的铁针,一下一下刺着他心尖最软的血肉。不过那几个字,就让他血肉模糊,溃不成军。在玉佩出现的那一日,在同沈如意相识的那一刻,冥冥之中便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同那对母女牵扯到一起。亦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天意,只是他的心引导着他,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她们。她们身上的温暖,勇敢和朝气,是裴明昉打心底里向往的。在昨日看到名单时,裴明昉的心中便隐隐有了预感,这一夜他都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他以为想要等一个结果,可能要等很久,可能要折磨他很多时日,却没想到,不过太阳初升,不过黑夜已逝,这个结果就送到了他面前。等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当终于有了结果,他以为自己会开心,终于有机会还了当年的债,却没想到,寻到的人是他最不希望的那一个。也不是最不希望,裴明昉深深地叹了口气,而是他最恐惧和害怕的那一个。因为他寻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他错过的八年时光,失去的七年陪伴,尽数泯灭在过往灰暗的阴霾里。裴明昉努力捂住自己血流成河的心,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不出一个字。裴安见他面色一瞬惨如白纸,忙上前倒了一碗热水,递到他手上:“大人,属下去问吧。”裴明昉握着茶杯的手都哆嗦了,他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的手腕,才没让那一碗热水撒出来。裴安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毕竟并非此事中人,此时还能端得住心神。“然后呢?”他突然开口,吓了吴德忠一跳。泼皮在市井摸爬滚打,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场子都去过,最是知道如何分辨好坏,刚刚他话说完,所处之地一片死寂,他就知道要糟。现在再有人说话,却又换了一个声音,这令他非常迅速地紧张起来。吴德忠斟酌再三,还是把他知道的事简单讲了讲。“就是……就是沈家上下都知道沈二小姐……那个什么,然后方家便把成婚的对象换成了大小姐,也就是现在的沈大小姐,后来沈二小姐生了个女娃娃,一直在沈家生活。”“小的真的只知道这些,若不是小的特地打听,挖空心思才问到这些事,沈家八年前的旧事真的很难打听。”“柳四娘那女人奸邪得很,她做过的那些肮脏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道。”“那沈二小姐也是可怜,有这么一个继母,又有那么一个不是人做的爹,真可怜。”沈家的老仆人都可怜沈怜雪母女,绝对不会故意往外说这事,新仆人被柳四娘封了口,不让他们多说半个字。就连范辙去沈家调查都没调查出一二三四,这泼皮倒是把八年和白纸坊的时间地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足以见得,他盯了沈家多久。裴安正想呵斥他两句,就听身后裴明昉把茶杯放回桌上,他用极为压抑的嗓音开口:“你同柳四娘有仇?”若非同柳四娘有仇,吴德忠也不会费尽心思打听柳四娘的事,他话里话外,皆是柳四娘恶毒心黑,手脚肮脏。泼皮顿了顿,这才道:“是,老爷,小的……小的同柳四娘,有人命之仇。”他如此说着,声音几斤哽咽:“小的来汴京,不过为混口饭吃,这么多年都是浑浑噩噩,有一天没一天活着,直到赖三爷同小的说,沈家的大娘子要做一单买卖。”“我那时候才知道,柳四娘这□□还活着,活得那么风光,活得那么高贵。”“凭什么啊!这个贱人,”吴德忠咬牙切齿,“这贱人不得好死。”裴明昉似乎已经缓和过来,他看了裴安一眼,裴安上前两步,裴明昉低语几句。待裴安退开时,脸上是显少展露出来的冷酷。“你同柳四娘的恩怨,一会儿于我细说,”裴安道,“现在要问的是当年白纸坊的事,你知道多少。”今日是个大晴天,可谓万里无云,晴空万里。刚落过雪的汴京城一片安静祥和,再过一日便是除夕,此时街面上都没几处铺席,百姓们大多都在家中准备年货。状元巷裴府,更是冷清无声。裴安把话都问完之后,便让范辙把他哪抓来哪送回去,吴德忠千恩万谢走了,临走还念叨:“老爷放心,小的知道怎么回答赖三爷,这事一定办得漂漂亮亮,一定不会让柳四娘好过。”裴安把他哄走,待外面无声,刚要回头禀报两句,就听到身后传来噗的一声。裴明昉捂着心口,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来,斑斑驳驳滴落在他干净而精致的圆领素青长衫上。翠绿的碧竹摇曳在卷云之中,然而突然而来的血雨,却给这一片清风雅致带来凝重的凄苦。裴安目眦欲裂:“大人!”他上前搀扶住险些栽倒的裴明昉,急得不行:“来人,来人,传太医!”“大人,大人你别急。”裴安轻轻顺着他的胸口。裴明昉半垂着眼眸,任由唇边鲜血淅沥而下,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了,只留下微弱的几不可查的心跳。嘭咚、嘭咚。裴明昉使劲的,用尽全身力气去喘气。他喘着,叹着,最终却混着血腥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