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敞眯着眸子,打量着她:“我想问你,那天在亮马桥古玩市场的院子里,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他声音转低,用很轻的声音问:“当你从我手中顺利买走那件元青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初挽垂眸,轻笑了下。她不得不惊叹于他的敏锐。她望着他,坦诚地道:“是,我知道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你是关敞,关老七的后代,我知道你看瓷眼力好,隔着一条街都能辨真伪。”关敞听这话,狐疑地盯着她。初挽继续道:“不错,我承认,在你手中捡漏了那件元青花大罐,我很庆幸,甚至窃喜,我当时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醒过味来。”关敞拧眉,盯着初挽:“你到底是谁,你以前见过我,是不是?”初挽道:“我年少时便被太爷爷赶出家门,四处流浪,我那个时候还很小,一直女扮男装。”关敞听这话,开始时疑惑,之后眸底陡然泛起波澜,他紧紧皱眉,盯着初挽的脸,半晌终于道:“你——”初挽安静地看着他。关敞盯着初挽,看得有些恍惚,过了好久,他才仿佛翻过了千山万水,以一种筋疲力尽的声音道:“原来是你。”初挽:“对,是我。”关敞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初挽,他的回忆一下子被拉回许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一个人坐火车去西安,希望能捞一笔大的,结果却遇到扒手,下了西安火车,他身无分文。那一晚他犹如游魂一般游荡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少年。那少年瘦弱矮小,把他仅剩的玉米面饼分给他一起吃,夜晚时两个人偎依在一起取暖,诉说着自己的种种。后来两个人分开时,关敞把自己的棉大衣送给了那少年,约定有朝一日四九城琉璃厂再相见。可惜后来他再也没遇到过他。关敞别过脸去,声音异样紧绷:“那你为什么开始不说?我确实没有认出你。”他们相遇的那个冬天,天很冷,风很大,彼此都裹得很严实,初挽应该在自己脸上胡乱涂抹一番来遮掩,他只以为是流浪在外的脏污,并没多想,是以之后相见,他没有认出她。毕竟再相见时,她已经是陆家的儿媳妇,看着娇娇柔柔的富家小姑娘了。初挽道:“我不想说,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很愉快的回忆。”关敞目光重新落在初挽脸上:“为什么?”他一字字地道:“我关敞素来恩怨分明,有怨者,我必千里诛之,有恩之,我当涌泉相报,你能在我落魄之际分我面饼,哪怕你是初家后人,我也绝对不会亏待你半分。”这话倒是真话,毕竟关敞的买卖能做到这么大,他性格处事还是有些江湖义气。关敞看着初挽,涩声道:“其实我找过你,我回西安找你,在琉璃厂找你,可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是女扮男装,更没想到你竟然是初家的后人。”初挽轻轻扯唇一笑:“可惜你的报恩,我承受不起。”关敞沉默地盯着她。初挽继续道:“你知道吗,当年我险些丧命于西安,有人从雪封的山谷里把半死的我背出来,我才捡回一条命。”关敞声音艰难:“和我有关?”初挽:“你当时匆忙离开,是知道你的仇家来了吧,所以你金蝉脱壳,留我为你挡刀。”关敞眸光微颤,他一下子明白了:“我赠你的那件大衣?”初挽点头:“是,我女扮男装,自己一向做事小心,不敢和人结怨,结果那一次却遭人暗算,险些就此丧了性命,对方是来寻仇的,认准了那大衣。”她以真心相待,不曾想却被人这样对待。关敞闭上眼睛,仰着脸,深吸了口气:“我确实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没多想……”初挽:“你只是一时心急,只顾自己吧。”关敞看着初挽,过了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异样晦涩的声音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天在车上,你真不怕我对你做出什么吗?你只要说了,我不会动你一下。”初挽笑道:“因为我赌你不会动我,事实上我赢了,是不是?”关敞神情一顿,之后,喉咙里便发出笑来,一种有些怪异的笑声:“我才想起来,你已经提醒我了。”他讨厌女人,特别是放荡的女人,他恨之入骨,从小就恨。这种事,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是他心里的秘密,除了西安的那个少年。那么寒冷的冬夜,他们一起蜷缩在街头,望着远处的大雁塔,他们说着自己的过往,自己的梦想,用未来虚无缥缈的美好来对抗寒冷和饥饿。他把心事说给她,她才知道。所以她才说,比起女人,他宁愿抱着名瓷睡觉。可惜他当时没意识到,完全没想到。他笑了一会:“那宝香会呢,你怎么想的?”初挽:“我对你自然有提防,但我又以为,也许我们还有机会成为朋友,只可惜,我们原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关敞眸中苦涩,他收了笑:“你想要九龙杯,是不是?”初挽:“对,想要,可以吗?”关敞轻吐了口气,望着上方的天花板:“九龙杯,我送你了,这是我欠你的债。”初挽颔首,道:“好,我拿到九龙杯,从此我们两清了。”关敞眼神有些恍惚,喃喃地道:“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把九龙杯双手奉给初家人。”初挽是乘坐初鹤兮的私人飞机直飞香港,之后从香港进入大陆,又从深圳转飞北京的。抵达北京后,陆守俨派车来接,他们直接回到四合院。陆守俨已经订好了饭菜给他们接风洗尘,两个孩子听说妈妈和叔公都回来了,自然是高兴得活蹦乱跳,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明天是周日,他们也不用上幼儿园,可以晚一些睡,正好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两个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在院子玩起他们的新玩具了——初鹤兮从国外带回来的电动小汽车。夕阳落时,浅淡余晖洒在院子里,初挽和陆守俨初鹤兮坐在门前,摆了小几,品着菊花茶,吃着饭后小点心,随意地聊着。陆守俨说起这次的案子,案子牵连太广,又有大批文物即将运回国,估计需要一定时间,不过现在中方和美国警方已经交涉过,按照流程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国内文物界听说这消息,几乎震撼了,所有人都在打听着这消息,就连前几天陆守俨开会,一位数得着的老领导也问起来具体情况。大家未必是文博界的,但是也都知道在国外发现大批文物是什么概念,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博界的一大新闻了。陆守俨笑道:“过两天,你们可能要去一趟海里,上面要接见你们两个,还有聂先生。”这次聂家和初家都算是有功之臣,初鹤兮更是在这场案件破获中立了大功,上面也问起来初荟和聂玉书的情况,追问了当年的那桩盗窃案。他这么说的时候,初挽看着院子里追逐顽戏的两个小家伙。夏日傍晚的蝉鸣声响起,影壁前的一抹青竹随风而动,两个小家伙的笑声欢快动人,在小院上方飘扬。小孩子总是那么容易开心,一页画报,一个玩具,都可以笑得开怀,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在他们的心里。经历过英国伦敦苏富比的唇枪舌剑,遭遇了美墨边境的绝地反击,如今回到国内,回到家中,看着这熟悉的北京城,看着这抹闲淡竹影,听着陆守俨和她说起国内种种,她竟有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感。美国知名艺术品公司hf轰然倒塌,国际流失文物追索开了一个最好的先例,中国历史文化长廊将增添最亮丽一抹。但是那又如何,这一切纷纷攘攘,在这落日的余晖中,在那闲淡的茶水中,都渐渐远去。于初挽来说,也许最重要的是初家从此多了一个叫初鹤兮的人。她知道他心里有很多伤痕,不过没关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起总会过去的,也许有一天,他还会遇到一个心爱的人,结婚生子,过上烟火气十足的平凡日子,谁知道呢。只是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望着自屋檐上方掠过的鸽子,终究忍不住想,那个被人惦记了一生的女儿,终究不愿意归来吗?这几天,初挽都没怎么出门,就留在家里,赏析瓷器,整理资料,写写文章,她现在的瓷器都是成套成体系的,正好可以编纂立书了,什么都是现成的。初鹤兮倒是很忙,他现在终于拿到了拍卖公司的拍照,现在正在筹备,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宝香斋就要开始首拍了。初挽也关注着文物案的动静,虽然有些内幕是不好知道的,但是孟静飞倒是把文物处理的信息告诉她,初挽姑奶奶捐献的那批文物因为涉及数量巨大,价值过于惊人,需要走漫长的会照流程,估计得且等着了。反倒是九龙杯倒是已经在走流程,关敞认罪伏法,同时指证九龙杯原属于初家的旧物,并指出四十年代北平报纸上曾经有过初家和九龙杯的故事。这么一来,按照之前中美约定的流程,九龙杯即将完璧归赵,回到初家。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初挽也是没想到。这辈子,她对九龙杯已经没有执念,她当然希望九龙杯能回归国内,但她也没想过依然能将那物件占为己有。没想到,关敞竟然以这种方式成全了她。这时候她也难免想起年少时种种,想着如果那一夜之后,他们没有就此各奔东西,是不是一切就可能不一样,关敞有没有可能走到另一条正路上来?不过很快,她便摒弃了这个念头。如果关敞能轻易被改变,他就不是关敞了。他是关老七的养子,是盗匪后代,又以私奔的母亲为耻,自小遭受嘲笑,在贫困和屈辱中长大,有些扭曲的三观认知。西安他们相遇时,其实关敞就已经是现在的关敞了。只不过在极度窘迫中,她的出手相助激发了他善的一面,他以真心待她,她才错看了他。这时候,上面突然传来消息,说领导要接见聂家和初家人。初挽倒是没什么意外,陆守俨之前就提过。初挽和聂南圭联系了下,聂家方面,聂老爷子不想去,他说他这辈子和当官的不对付,而聂玉书虽然终究回到国内,但却并不想接触外面这些是是非非。他在美墨边境守护那些宝物十几年,已经不太习惯和人打交道了,更希望清净过日子。最后聂家商量着让聂南圭出面,而初家自然是初挽和初鹤兮。这天,三个人被专车接过去,在穿过开阔的院落,经过层层警卫后,他们被带到了宽敞的会客厅中。接见他们的陈同志和蔼可亲,谈笑风生间,先热情的打了招呼,对他们进行了表扬,之后一起谈笑风生,问起过去种种,显然,这位陈同志对他们昔日作为都是一清二楚的。他甚至还特意问起初挽姑奶奶。初挽道:“她怕是不想回来了。”陈同志听闻:“解放前那桩案子时,我当时在报纸上也看到过,是当年北平城第一大案,山河破碎,饱受欺凌,那时候的北平城也是乱得很。如今四十五年过去了,当年主犯伏法了,丢失的那些家财也要收回来了,一切都可以回归原位。”他看着初挽,笑叹道:“初荟和聂玉书为守国宝,忍辱负重,坚守数年,如今献宝归国,赤子之心,日月可鉴,这是应该写在史书上的功绩。在我们中国历史上,能勉强与之相比的,也只有苏武牧羊于北海,历经十九年气节不改。初荟女士滞留国外,迟迟不肯归来,想必心中有所顾虑,但我要说,其铮铮铁骨,大有初老太爷昔年‘名士无双’的风采。”初挽听这话,微低头。她鼻子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