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填红釉,但是他隐隐感觉,自己这高足杯如此精致华美,却又是一种稀罕的明朝烧造工艺,那自然是稀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家也都振奋起来,毕竟是新物件。这时候,有人想起来莫先生,纷纷看向他。莫先生依然死死地盯着那所谓的“釉里红”,眼珠一动不动。众人心里便多少有了微妙的尴尬,敢情,这莫先生现在没话说了?所以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位初小姐是对的了?而就在众人微妙的注视中,莫先生终于抬起眼:“填红釉,我听说过,但是从未见过。”初挽笑道:“正因为没见过,所以才要大胆设想,小心求证,事实证明,这件三果高足杯满足填红釉的一切特征,至于到底是明朝还是清朝,其实我们可以请专业的鉴定人员通过科学手法检测,那不就是了。”莫先生看着初挽,皱眉:“明朝,烧造过填红釉吗?他们会烧这种三果高足杯吗?”初挽道:“莫先生精通古玩,应该知道,清朝三鱼、三果、三芝、五福,这四种题材都是惯常仿宣窑宝烧的,其中又以三鱼和三果为多,这其实是取了道德经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即是多”的生生不息之理。”莫先生没吭声,就那么看着初挽。在场的多是文化界名人,听得自然感兴趣,至于几位商界的,那便是不懂,也都仿佛很有兴致地听着,另有几位当红影星,更是一脸认真的样子。初挽继续道:“所以三果三鱼本是一种题材的衍生,而明朝《遵生八笺》中提到,宣德年造红鱼把杯,以西红宝石为末,图画鱼形,自骨内烧出,凸起宝光,鲜红夺目,若紫黑者,火候失手,似稍次矣。”她笑道:“所以这三果纹高足杯,和那红鱼高足杯,应该是同一批烧造了吧,这都是有史为证的。”夏大师听闻,第一个拍掌叫好:“精彩,精彩,初小姐这一番论证,旁征博引,精彩绝伦!这听起来倒是很有一番道理。”那楚先生听着,也是激动了:“这,这意思是我这高足杯竟然是个罕见的宣德填红釉?”初挽道:“只是个人见解,未必做得准,楚先生可以请专家们再次进行评定。”旁边的一位古玩行家却已经道:“我对古玩也有些了解,我手头也有一件雍正釉里红,初小姐说的确实没错,这件高足杯上的釉料,触感和我的釉里红触感不同。”在场其它人,也纷纷说出自己的想法,一时之间,大家竟已经认定,这就是罕见的宣德填红釉了。那明报编辑赞叹连连:“初小姐,果然是家学渊源,了不得,了不得!”那莫先生已经面如土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初挽却在这时笑道:“其实今天过来,我也带了一件瓷器,还想着请各位鉴赏一番。”众人听着,自然感兴趣。刀鹤兮便微颔首,maddocks便上前,拿出一件紫檀木雕花盒,放到桌上。初挽拿起来后,打开,展示给众人。众人看过去,却见紫檀木盒子里是万字纹明黄绫子锻,而就在那万字纹明黄绫子锻中,躺着的赫然是一件鹦哥绿细颈瓶。初挽伸手。初挽的手纤细柔白,如今那鹦哥绿细颈瓶被她拿在手中,却觉那细颈瓶绿得娇艳,绿得纯粹,绿得光亮莹润,那是犹如绿宝石一般的光泽,看得人心都为之一颤。初挽将那鹦哥绿细颈瓶拿出来,摆在桌上,之后才道:“请诸位品鉴。”一时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这细颈瓶胎质清纯陶冶、坚实细腻,造型更是古朴文雅,实在是美!”“这是钧瓷吧,听说钧窑的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颜色实在让人眼前一亮!”“钧无双配,件件是孤品,实在是绝妙!”夏大师看着这细颈瓶,道:“钧州窑,有朱砂红,葱翠青,茄皮紫,传闻朱砂红者,红若胭脂,葱翠青者,青若葱翠,茄皮紫者,紫若墨黑,这就是传闻中的葱翠青吧,也就是俗称的鹦哥绿。”初挽笑着点头,之后看向莫先生:“莫先生,可否听听你的高见?”莫先生自从初挽说出那高足杯为宣德后,再是无话可辨,至今不曾说话,如今听到初挽这么说,也就拿起来看了看。他上手后,轻轻敲击,听了听那声儿,众人也都跟着听。莫先生又看那釉质,之后道:“这釉质深厚透活,且其中有明快的流动感,这声响儿清脆悦耳,确实不错,不错,难得一见的好物件。”众人听莫先生这么说,自然是赞同。莫先生却笑着道:“不过,钧瓷始于唐盛于宋,这物件,却不能断在唐,更不能断在宋。”大家听着,疑惑,再看那物件:“莫先生以为,该断在哪里?”初挽听着,笑了笑,没说话。刀鹤兮更是面无表情。莫先生见此,笑道:“当年艮岳山被夷为平地,艮岳山烧造陈设器的钧窑也随之衰落,清雍正酷爱宋代钧窑,陶督官唐英奉旨前往御窑场督陶,在详细研究了钧瓷釉料配制方法和烧造工艺后,就曾经烧出了美艳无比的仿钧瓷。”莫先生看过去,初挽的笑微微收敛,刀鹤兮更是略蹙眉。他面上便现出得意来,笑看向场上众人:“所以,眼下这鹦哥绿再美,也不是真正的钧窑,只是清朝仿品罢了!”众人疑惑:“为何?”夏大师更是皱眉:“这鹦哥绿的颜色如此地道,竟是雍正仿?”莫先生颔首,直接上手后,就要翻看底款。谁知道,那细颈瓶底部的款却被拿用了纸签给贴了遮挡住。他疑惑,挑眉看过去。初挽道:“本是想着考考诸位的眼力,不曾想,莫先生一眼便指出这是清雍正的仿品。”莫先生颇为笃定:“哦,难道不是吗?”初挽:“确实不是。”莫先生便笑了:“难道初小姐又要说,这件竟然也是宣德的?还是宋朝的?”初挽:“我只能说,莫先生说这是清雍正仿,这年份断错了。”莫先生毫不犹豫,大笑:“若是别的,我看错了,也有可能,但是这清朝仿钧窑瓷,在我眼中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是万万不会看错,这不可能是真正的宋代钧窑!”众人见他说得铿锵有力,自然请教。莫先生便拿了那细颈瓶,引经据典,开始讲起来,众人听得连连点头,也有人提出疑惑,莫先生便和人争论起来,最后大家全都被说服了。于是最后,连在场其它几位古玩老手,也都纷纷赞同,这果然是一件雍正仿了。莫先生看了眼初挽:“说起来,我到过大陆,大陆的故宫博物院就有一件雍正仿钧窑紫红釉鼓钉洗,那物件还是仿得真不错,就连钧釉中的蚯蚓走泥纹都分毫不差,让人叹为观止!这件,如果不是遇到我,必然让人打眼了,误以为这是真正的钧窑了。”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初挽自始至终沉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众人见此情景,知道这莫先生应该是说对了,便客气地安慰初挽几句。毕竟这物件如果是真正的宋代钧窑,那便是价值连城,如果是雍正仿钧窑,那自然也值钱,但到底不是那么稀罕了。明报编辑更是笑着说:“初小姐,你和莫先生今日两个人各胜一筹,算是打了一个平手,你年纪轻轻,在古玩上能有这个造诣,实在是了不得了。”初挽:“先生客气了,不过,这物件,确实不是雍正仿的。”夏大师其实对初挽颇为看好,听这话,便问:“为何?”初挽:“因为有底款在,大家看看底款就是了。”刀鹤兮给maddocks一个眼色,maddocks上前,上手了瓷器,准备揭去底款。莫先生一个嗤笑,道:“就算有底款又如何,雍正仿的,既然要仿得像,自然是要落宋代钧窑的底款,如果我等被这么一个底款给蒙骗了,那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刀鹤兮见此,道:“莫先生,大可以稍等片刻,看看底款。”莫先生语气嘲讽:“那我们就欣赏下,这雍正仿的底款,是如何精妙绝伦。”当着大家的面,maddocks将上面的贴纸揭去,又用湿布擦拭过后,交给了刀鹤兮。刀鹤兮接过来,将那底款展示给大家看。所有的人都凑过去,好奇地看。莫先生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并没着急看,他是以不变应万变。而当人们看到那细颈瓶上的底款时,脸色便变得格外微妙。所有的人都盯着那底款看了半晌,之后,颜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人觑了莫先生一眼。莫先生从开始的笃定,到后来的疑惑,再到莫名。他额头抽动了下,也凑过去,口中道:“这底款便是伪造得如何高明,这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宋代钧窑,这只能是雍正仿——”他话说到这里,顿住了。他盯着那底款,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看到,那底款上赫然用红双圈蓝字篆刻着一行字。“瓷语1986”。第193章《明报月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来自中国的一行诗”,这篇文章用几乎是平铺直叙的语言,讲述了笔者接触初挽所见识的一切。这篇文章一出,香港文化圈为之惊叹震撼。如果把这件事放在更大的时代背景下,此时的港人认为大陆是落后的,对于落在纸面上的回归带着一种微妙的担忧感。但是初挽以不同于香港名媛的遗世独立,犹如天空流动着的一片云,赫然出现在港人面前。她看起来并不擅交际,穿着也没有时下流行的摩登,她就是简洁自然,知性隽永,犀利冷静,就那么横空出世。她就如同她的瓷语,明艳莹润,剔透纯粹,却又清纯陶冶,让所有人眼前为之一亮。她接受《明报月刊》的采访,和知名大作家谈起中国传统文化,谈起瓷器的历史,谈起中国历史在世界中的地位,谈起中国陶器对世界陶瓷的影响,也谈起她对中国陶器发展方向的看法。一夜之间,“瓷语”和“初挽”两个字,瞬间成了名流圈热议话题,初挽也接到了无数邀约,更收到了香港名媛的晚会邀请。对于这个结果,刀鹤兮显然很满意:“你一鸣惊人。”初挽:“不只是因为我自己,还因为有你。”她能轻易涉足某些圈子,能够肆无忌惮展现才华,还是因为后面有个刀鹤兮。刀鹤兮却道:“不会,你只是因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