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次她进城遇上陆守俨,他应该知道她只是找个理由推脱吧,就是不想去而已。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破。陆守俨:“说这些,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都怪陆家做得不好,也怪我做得不好。”初挽:“七叔,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很好了,是我自己不知好歹。”说完这话后,两个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耳边仿佛只有远处呼啸的风声,以及深山里夜间才会响起的不知名的鸟叫。陆守俨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挽挽,我会一厢情愿地想,我的承诺会以另一个方式实现。”初挽听这个,便明白了,她转首,盯着他的侧影:“所以你很上心这份婚约。”这件事,两边老人显然把具体操办交给了他,让他来负责几个侄子的种种。陆守俨敛眸,薄薄的眼皮垂下,在这凄清的夜里,他冷得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许久后,他终于缓慢地掀起眼,视线再次投向远方,那条几乎淹没在星星点点灯火中的路。黑暗中,他的声音透着异样的冷静:“初家和陆家的婚约,是上一辈的约定,也是两位老人家对你最好的安排。他们兄弟几个,你可以选,选一个最合适你的。”初挽咬唇。陆守俨侧首,看向她:“挽挽,有些话,本来我不该和你说,但你长大了,就要结婚了,等你结婚后,作为长辈,我更不方便说什么。”初挽:“嗯,七叔,你说吧。”陆守俨深邃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如果那天我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其实那天我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任何时候,陆家都是你的家,都希望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你。”初挽有些恍惚。她低下头,终于道:“七叔,我也不是故意要耍弄他们,我只是没什么想法,我问爷爷,爷爷说应该选九哥,但我不想。”陆守俨侧首看向她,她眸底带着一丝罕见的茫然。就如同许多年前,那个在枯寒的冬日里站在荒芜公路上,仰脸看着他的小姑娘。他幽深的眸子便掺入了异样的温柔,声音也格外地轻:“这件事,其实老太爷也和我谈过,我留下建时,就是因为这个,但你如果实在看不上,就算了,他也确实没什么出息。”初挽抬眼看着他:“七叔,你对你这几个侄子应该足够了解吧。”陆守俨沉默。初挽:“你觉得哪个更合适?”陆守俨:“挽挽,你是老太爷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你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我未必懂你的心思,我的考虑也未必合适你。”初挽:“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陆守俨默了半晌,才道:“建晖,他是他们兄弟几个最本分踏实的那一个,也没别的什么心思吧。”初挽无声地看着远方那星星点点的火光。陆守俨:“建晨不适合你,他骨子里的傲气一辈子都磨不平,建昭倒是可以考虑下。”初挽侧首看过去。寂寥的夜色中,她看到他抿着薄薄的唇,锋利的下颌透着说不出的冷峻。她想起来上辈子那个对自己一直有求必应的陆守俨,也想起这一世初见,他把她从拖拉机上带到了吉普车里,给她塞吃的喝的,给她零花钱。其实为什么后来对他很有情绪,也是因为最开始,他好像给了她一些温暖。结果一遇上他亲侄子,也就那样了。她看着他,突然道:“如果我嫁过去,七叔一定会照顾我,会疼我,对我好,是不是?”陆守俨颔首:“是。”他略默了下:“上次我过去永陵村,老太爷和我聊了很多。我和他说过,无论你选哪个,我都会尽一个长辈的责任,好好照料你,不会让你在我们家受半点委屈。”他垂下眼,低声道:“这是我应下他老人家的,希望这一次我能做到。”初挽:“如果我和九哥闹矛盾,你会向着谁?”陆守俨听到“九哥”这个字眼,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道:“当然是你。”初挽盯着陆守俨:“真的假的?”陆守俨肯定地道:“真的。”他补充说:“你看,如果我们有一件大衣,那一定是披在你身上的。”初挽微顿,之后便笑了:“七叔说话,想必是算话的吧。”夜色朦胧,陆守俨看到了小姑娘清亮的眼眸中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意味。他疑惑,温声问道:“挽挽?”初挽却将视线投向远处,她望着夜空下的十三陵山脉,轻笑:“七叔,这次过去城里,我会好好选一个,毕竟对待感情要认真,谈朋友找对象不是过家家,我也不能总耍着你几个侄子玩,对不对?”这是他对她说过的话,现在,她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陆守俨略怔了下,之后,才缓缓地道:“好。”第31章前往羊儿岭是驻地的司机开车,一路上陆守俨和司机静默无声,初挽靠在座椅上打盹,只有陆建时兴致勃勃东看西看。偶尔他还会问起问题。“七叔,你看这一定是昨晚被暴雨冲的。”“挽挽,这是不是柿子树?到了秋天就能吃柿子了吧?十三陵柿子挺有名的!我好像闻到香味了。”初挽没搭理他,陆守俨也没搭理他,司机更是纪律严明专心开车。本来这条路就不好走,或者是山路,或者是农村的羊肠小道,时不时还遇到一群羊,或者赶着牛车的,走走停停的,况且昨天才下过暴雨,有些路段冲刷过了,走起来就艰难,好在没遇到山石挡路的情况。十点多的时候,总算到了羊儿岭村,这羊儿岭村位于八达岭长城脚下,其实已经出了北京地界,属于张家口了。这一代在明朝时候也是防御外侵的要地,老远就能看到残留的老城墙,城墙修建比一般城墙要高,除了用城砖,还是五劵五伏的修筑方式,这在明长城中颇为罕见。暴雨过后,白桦林和海棠树都已经冒出嫩芽,一片欣欣向荣。陆建时吞了下口水:“据说这里的海棠果挺有名,是八棱海棠。”吉普车驶入村内,村子里见到有吉普车来了,都揣着手看稀罕,还有小孩追着吉普车激动喊叫,吉普车又惊动了村里的鸡鸭,闹得鸡毛满天飞。初挽之前来过,便给司机指路,左拐右拐的,最后终于停到了一处。那房子看上去有大几十年了,用的石头和青砖,瓦当上雕纹精美,狮子鹰嘴,莲花如意,也有人脸,或哭或笑的,栩栩如生。大家打开门下了车,便有人迎出来,是一个穿着斜襟大褂的老人,白头发只剩下一撮,用头绳扎在后脑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见到初挽,便咧嘴笑了:“挽挽来了啊……”他没牙了,说话漏风。初挽忙上前见过了,又给陆守俨和陆建时叔侄介绍,说这是易九爷,易九爷倒是热情,请他们坐,又让晚辈给他们拿来了晒好的果干和牛肉干。寒暄一番后,初挽便跟着易九爷进了屋,看那汉罐。陶器是瓷器的鼻祖,事实上宋代青瓷在发展到成熟时期之前,是瓷陶混合的,而在瓷器的历史断代上,元朝以前的青瓷都被称为高古瓷。陶器并不好保存,年代久远,流传至今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存世的陶罐一般都是出土的,眼下易九爷得的这几个,看样子应该是汉代的陪葬品,有两千年历史了。瓜棱形圆腹,束腰颈,喇叭形口,胎体厚薄适中,造型古朴端庄,透过那斑驳的历史痕迹,可以看出本身流畅的线条和精致的做工。易九爷道:“这是岱云去陕西乡下铲地皮得的,那边有个将军墓被人挖了,到处都是破陶片,问了问那边的老百姓,各家估计都捡了几个,根本不当好玩意儿,说是不吉利。有人用这个腌咸菜了,岱云收了一些,随便放家里玩玩吧。”这种陶器从学术上来说很有价值,毕竟是几千年前的,对于考古学家研究历史文化很有帮助,但是在古玩市场上,根本卖不出来钱。一个东西在古玩市场的价值如何,关键看有多少人喜欢。这种瓷器的前身相对来说到底是古朴粗糙一些,没有后来瓷器的精致华美,收藏的少,没人追捧,价格也就上不去。况且现在还好,以后这种汉代陶器就属于二级文物,不允许买卖,更不可能卖上价了。不过初老太爷让初挽过来,其实是想让她练手。高古瓷的胎体比起后世的青瓷,有个特点,是逐条成型的,这就和后来青瓷的整条成型不同,修补自然也就不同。初挽先研究了一番,又和易九爷商量着,用泥巴搓成条,混合了草糠麦麸和沙粒,用这种搓好的泥来修补,这就需要把泥条和原本的接缝捏在一起,要精准地掌控原本陶罐和新泥条的热胀冷缩,以达到最完美的修补效果。同时还要考虑到胎体和陶罐釉水的收缩力问题,不能影响现有釉水,以免产生龟裂纹。这自然是慢工出细活,很需要一些功夫。易九爷在这里陪着初挽,慢条斯理地修补,那边陆守俨和陆建时便坐在东屋,由易家的儿子陪着,随意吃几个海棠果干。陆守俨叔侄二人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从这屋可以看到旁边的杂物间,摆得满满当当,有不少瓷器,酒坛子筷子篓调料罐什么的,瓦缸瓦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诸如银锁牛角梳子什么的。这易家儿子叫易岱云,看着一脸和善,见陆建时往那边杂物间看,便笑着说:“都是一些粗货,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些黑瓷都是晚清时候的,大部分也都破损了,没办法,经过那些年头,好东西都没熬下来。”陆建时纳闷:“这么多老玩意儿,怎么不去开个店来卖,倒是堆在这乡下?”这显然是外行话,易岱云憨厚地笑了笑:“现在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是这行当,也不是谁都能开店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敢随便想这些。现在的生意,就是有些老交情,打老远过来,好歹挣口饭吃。”这么说话间,突然就听那边骡子叫声,大家猛地看过去,却原来是村里的骡子被惊到了,正往这边跑,后面跟着几个村里农民吆喝着追。大家也就起身出去看看,可谁知这时候,就听到一个孩子“哇”地尖声哭了。那些追赶骡子的,还有易岱云几个,一时都惊到了,那骡子正跑着,不知怎么斜地里窜出来一个孩子,四五岁大,正惊恐地站在那里,已经吓傻了不知道躲了。大家也都吓到了,一时竟然做不出反应。却就在这时,就见一道人影,迅疾地冲过去,就在大家都没太看清楚的时候,已经将那孩子抱起。那骡子踢腾着腿狂奔而过,尥蹶子踩踏着的泥土四溅,而就在一旁,几乎是擦着那骡子,是紧抱着孩子的陆守俨,他单膝微屈,另一条腿稳稳地扎在地上,两只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护着孩子。孩子完全没反应过来,在他胳膊弯里往外看,一眼的惶恐茫然。陆守俨抬手,帮孩子挡住了四溅的泥点子,不过还是有星星点点落在孩子脸上。村民有的继续去追骡子了,孩子的父母跑过来,都吓白了脸,陆守俨放开孩子,孩子哭着扑进了亲娘的怀里。那父母对陆守俨自然是感激不尽,其它几个村民也都敬佩,有人就好奇问起来,觉得他动作真是敏捷:“看都没看明白,人就跑过去了。”陆守俨没多说,只是简单地道:“我以前在部队,受过训练,不过现在转业了。”大家一听这才恍然,原来是退役jūn_ré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