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江声共寂寥,十三陵树晚萧萧,南面天下的帝王无论生前如何俯瞰天下,有朝一日,也只能无声地躺在那残败的墙体之下,放羊的倌儿在那帝王墓旁撒泡尿,谁又能说得着什么。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挽挽哪,你也看到了,这就是人性的贪和恶。我将我这一生所学全都传授给了你,留你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我怎么能放心得下!”第28章晚上时候,伺候太爷爷睡下,外面天阴起来了,夜色浓黑,空气沉闷。初挽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那浓郁的夜色。她想起来初家和陆家那桩婚约的起源。太爷爷什么都不要,也不要陆爷爷给自己尽孝,他只是要了一桩婚约。展望以后的十几年,初挽不得不说太爷爷的睿智和老道。而初挽也明白,自己不可能辜负太爷爷的安排,她要做的,就是尽快下一个决断。鉴人要见心,鉴瓷要看胎,可是瓷器露胎,只要生就火眼金睛,自然是能看的,人心呢,却是隔着肚皮。她知道人性都是贪的,这种贪犹如棋路,都是一招一招地拆,只是男女之事,婚姻之事,却仿佛没个定论公式,渺茫得很。她便想起十六七岁时候,她孤身四处流浪,那时候很辛苦,风餐露宿东跑西颠,还要东躲西藏,偶尔间遇到一件什么,是她没见识过的,这时候就会很茫然,看不清,看不透,拿不准,不知道眼前是机会还是陷阱,但你不能犹豫,也不能多问。一犹豫就没了,一问就涨价了,只能凭着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和文化知识,大致推断,硬着头皮做决断就那么赌一把。重活一辈子,于婚姻上,她依然仿佛面对一个陌生领域的古玩,自己在试着赌。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见那边有人影,打眼一看,是陆建时,身边跟着的赫然是孟香悦。两个人隔着大概半米,孟香悦低垂着颈子,陆建时偶尔看看她,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在这山村里,年轻男女这样,基本算是很亲密了。她看着这两个人,怔了片刻,也就收回目光,之后点起来油灯,准备把今天从宁老师那里要到的练习题做一做了。陆建时提前给陆守俨打了电话,打电话的时候重点说起来初挽,说初挽必须去一趟羊儿岭,让陆守俨来接。陆守俨:“那我托人过去接一下吧。”陆建时生怕不成,便强调:“这是老太爷的吩咐,说让你送,不然不合适,这路不好走,怕挽挽太辛苦,七叔,你可得放在心上。”陆守俨听这话,倒是意外:“老太爷这么说?”陆建时猛点头:“对对对,老太爷这么说的。”电话那头的陆守俨略沉吟了下:“老太爷还说什么了?”陆建时茫然:“没有,反正就说不放心,得让你送一下。”陆守俨默了片刻,才道:“我今天有些事要忙,估计晚一些,你带着挽挽过来我这里,然后我带你们去羊儿岭?”陆建时马上答应了:“行行行!”这南口驻地距离永陵不过七八公里,常有附近村里的牛车过去那边运送一些水果蔬菜什么的去兜售,他带着挽挽搭乘牛车过去,路上两个人还能单独相处呢!深山野林,孤男寡女的,这机会不就来了?陆建时顿时激动起来,当即和陆守俨说好了,他带着初挽过去南口。回来后,他自然又把这事说给初老太爷和初挽,初挽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喜欢不喜欢的,她该办还是得办。当下便先烙饼,烙了一大瓷盆的酥饼,又擀了一番面条,都放在了大瓷缸里,这样初老太爷想吃的时候就可以自己热一热吃。初老太爷倒是不在意:“你操心我干嘛,哪儿没我一口吃的。”他越是这么说,初挽心里越不舍得。其实守在一起的时候,她和老太爷也不会天天腻歪着说话,但是要分开了,确实不舍得,更是想着老太爷没多少日子了,心里更觉凄凉。昨晚他对自己说那么一番话,想必也是察觉到了,老人自己都有感觉的。她心里难受,不过到底是压抑下情绪,尽量随意地道:“太爷爷,我过去城里一趟,如果顺利,有什么进展,就早点定下来,之后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初老太爷磕了磕烟灰袋:“走吧。”初挽便和陆建时告别了初老太爷,一起过去南口驻地。一路上,初挽情绪有些低落,甚至连话都不想说。可是身边的陆建时却时不时想和她说话,找尽了话题,还想逗着她高兴,初挽终于忍不住,凉凉地看他一眼:“你先安静一下吧。”陆建时便有些受打击,只好先不吭声,就那么陪在她身边。不过他并不能真正安静下来,偶尔会被惊动一下,比如从旁边荒林中突然窜出来的老鸹,或者骤然间看到松柏丛中的一段残墙。就这么走着时,天渐渐暗了下来。陆建时微微蹙眉,仰脸看着远处的云,那云堆积成一包包的大棉花,黑色的,就那么胀大、聚拢,连成一片,阴沉沉地压下来,和十三陵一带的群山挤压在一起,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黑暗压抑,阴森诡异,就像要把他和初挽包裹住一样。他心里多少生出一些畏惧来,而想到这一块便是明十三陵,是明朝皇帝长眠之地,那更是凭空添出几分心惊。本来他觉得陪着初挽过去羊儿岭,一个是显得自己能耐,二个是不用守在初老太爷跟前当孙子了,一切挺好。但现在,他有些后悔了,觉得这鬼地儿实在不是人走的。偏偏这个时候,风吹起来了,茂密的松树林被吹得发出诡异的沙沙声,就连初挽的围巾都扑扑作响。陆建时便疑神疑鬼起来,觉得耳朵边响着一种奇怪的声音,甚至有种走在恐怖片中的感觉了。他忍不住靠得初挽近了一些。初挽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恐惧。她越发看清楚了这个男人,也由此开始审视着自己的上辈子。其实当把陆建时看做一个孩子或者单纯一个哥哥时,他还是不错的,他会逗趣会讨好,会做小伏低会撒娇卖乖,总之在长辈眼里,或者姑娘家眼里,他甚至是可爱的。但是这样一个男人,活到八十岁他也是青葱少年,他的内心就从来没长大过。在她嫁给他后的很多年里,他作为一个男人,却无法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更无法从自己这里得到他想要的温柔慰藉,所以转而寻求孟香悦这样小鸟依人的女人,一切仿佛都是说得通的。可见对于男人来说,他无论从女人那里得到多少钱财,他们也觉得没够,内心还是需要一个女人的柔情似水小鸟依人。而自己却没心情在陆建时那里扮演这种角色。重活一世,她也没见哪个男人值得她这么干。所以她要的是什么?她只是要太爷爷走得安心,要陆家儿媳妇的一个身份,要陆家一个庇护罢了。这是太爷爷在她还没有出生时就走下的一步棋,也是陆老爷子对初家的承诺。那她还在意什么选不选的?选谁不是选呢?当思路走到了这里,初挽好像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她想,这在自己的人生中,根本也不算什么事,她这辈子会做很多抉择,这只是其中一个并不是那么紧要的。陆建时更喜欢孟香悦的小鸟依人,她在乎吗?陆建时和那孟香悦在背后说自己什么,不疼不痒的,她在乎吗?其实她都不在乎。她更在乎自己被毁掉的九龙玉杯,更在乎自己被人嘲笑贬低的那种被背叛感。而这些,并不算什么,哪怕最差的结局,她也能接受。如果这是一场赌局,她押上去的赌注只是自己身家的千分之一,她何必那么纠结在意?她想明白后,突然也就轻松了,反正排除了陆建时,掷骰子都可以。这时候,她侧首看向陆建时,却见他正一脸胆怯小心,仿佛要靠向自己。她笑叹了下,也就道:“九哥,你是不是害怕了?”陆建时一听“怕”这个字,便觉丢人,忙道:“我哪至于怕,我是唯物主义者——”谁知道正说着,陡然间便听到旁边树丛有猎猎风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血腥气息。她看过去,就见旁边的松柏林中,竟出现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鸟,伸展着庞大的羽翼展翅而来,动作凌厉迅疾。他顿时僵住,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只大鸟仿佛妖魔一般呼啸而来。这一刻,他几乎和那大鸟对视。有着瘆人的红眼睛,犀利地瞪着,嘴巴更是有尖尖的大钩子,两只爪子上仿佛还挂着什么动物的残骸。他一时魂飞魄散,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大鸟吃掉了!却听那大鸟一声低鸣,迅疾地自他耳边擦过,带着腥气的羽毛便扑簌簌落下来。过了好一会,陆建时惊魂甫定,目光呆滞地看向初挽。初挽淡定地望着他,还伸手试探着在他眼睛前晃了晃。陆建时总算是回神了,他颤着唇说:“刚,刚这是什么?”初挽面无表情地道:“那是一种鸟,学名叫雕鸮。”陆建时看着初挽那稀松平常的样子,松了口气:“这鸟长得真吓人,没见过。”初挽:“雕鸮有暗夜之王的称呼,很擅长捕捉老鼠,一般不会对人类下手,不过——”陆建时擦了擦额头冷汗:“不过什么?”初挽:“据说雕鸮听觉视觉在晚上时候会比较敏锐,白天不行,所以它们白天一般隐蔽在树丛中休息,作息是昼伏夜出,只有一种特殊情况下例外。”陆建时蹙眉,隐隐感觉不妙:“什么特殊情况?”初挽:“它们可以闻到人类即将死去的味道,一旦有人要死去,它们便会赶来来,它们喜欢那种味道,喜欢吃肉。一群雕鸮经过,人类的尸骨便瞬间变成白骨。”陆建时想起刚才雕鸮自自己身边擦过的情景,还有那雕鸮发红的眼睛,瞬间后背发冷,两腿发软,几乎都要走不动道了。初挽继续道:“它们的脑袋据说能旋转二百七十度,不过眼珠不能动,所以只能干瞪,你要是晚上见到它们,那才叫有意思——”陆建时想象了下那情景,差点直接栽倒在那里。一个能把脑袋转动二百七十度,结果眼珠一直瞪着的什么奇怪东西,这算什么?!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初挽:“挽挽,咱们快点走吧,应该快到南口了吧?”初挽:“不知道,我感觉可能我们走错了路,也许我们已经迷路了,晚上时候,咱俩只能住在山里了,希望别遇到饿极了的雕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