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垂下眼睫,捻着笔管道:“我?年幼冲动,揍了?北夷派来议和的王子。”
闻人蔺握着镇纸的指节,微微一滞。
北夷是中原对?敌人的蔑称,其真正的国号为“北乌国”。
雁落关一战后?,因大玄将士死守孤城,北乌久攻不下,便换了?计策,派遣使臣来大玄求亲议和。
这一战,大玄虽未输寸土,却是以十万将士的性命作为代价,举国疲敝。正因如此,好战嗜血的北乌使臣气焰就嚣张多?了?。
两国议和期间,会穿插一些?燕射、蹴鞠之类的活动,既可交流两国文化,亦可彰显大国威仪。
那日正是雪霁初晴,西苑举行捶丸比赛,赵嫣和赵衍在宫人的陪同下前去更衣,在毬场外撞见了?中场休息的北夷使臣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什么王子,身穿翻领胡服,织着一头脏兮兮的棕褐色小辫,虽才十六七岁,可已长?得牛高马大,小眼睛满脸横肉,看上去说是二三十岁也毫不夸张。
他打量着面前生得一般无?二的双生子,眯缝眼中透出?不怀好意的精光,以杓棒1不住敲击肥厚的掌心,朝赵衍兄妹咕哝了?句什么。
赵嫣听不懂北乌话,赵衍却是能懂,当即顿住脚步,一向温和的面容也凝重起来,向前一步,以纤弱的身形将妹妹护在身后?。
赵嫣觉察出?气氛不对?,从背后?戳了?戳赵衍的腰:“他说什么了??是不是骂咱们?了??”
“嫣儿别怕,哥哥在。”
赵衍牵住妹妹不安的手,以稚气却温柔的声音道,“他在激咱们?和他比捶丸,不用理。”
说话间,那北乌王子不知和下属们?说了?句什么,这群异族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朝着赵嫣不住吹口?哨,粗鄙至极。
赵嫣猜也能猜出?并非好话,当即捏紧赵衍的手,大声道:“你们?叽叽呱呱说什么?在大玄的土地,就要说大玄的话!”
那群人止了?笑,古怪地看了?赵嫣一眼。
“小公主,旁边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是你阿姐还是你阿兄啊?你们?中原的男人,都长?得像女人吗?”
北乌王子用生硬的汉话讥笑道,“要不要脱下裤子给我?们?开开眼,看下面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啊。”
污言秽语!
小赵嫣拳头发紧,小脸涨得通红。
赵衍被她攥得指节生疼,硬生生忍了?下来,笑着示意她不必在意。两国议和关头,只能忍。
正要走,却听身后?又是一声尖长?的口?哨。
“我?看也别选什么公主了?,我?还没尝过双生子的滋味呢,就是年纪小了?点。”
北乌王子越发放肆起来,“雁落关那十万人死守城池有何用?他们?拼死保护的女人,不还是要送去北乌,沦为我?等的胯-下玩物!早知这样,闻人晋平还不如脱了?裤子受降……”
赵嫣本来欲走,听到最后?已是怒火中烧。纵她年纪小,也该知晓这话有多?恶臭!
他们?辱骂自己也就罢了?,侮辱赵衍和战死的将士却是不能忍!
想到此,赵嫣深吸一口?气,绷着小脸大步走了?回去。
“你们?要比捶丸是吗?好,来。”
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双手抡起一旁的沉重杓棒掂了?掂,摆出?架势,用力一挥。
杓棒脱手,径直朝毫无?防备的北乌王子飞去。
哐当闷响,继而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北乌王子踉跄朝后?仰倒,鼻中鲜血喷涌。
回忆收拢,赵嫣托腮坐在书案后?,将浮现出?来的记忆碎片一一整合。
“那一棒虽是解气,却也闹出?不少麻烦。后?来,赵衍为了?给我?遮掩,亲自去给父皇请罪,为此引发旧疾,咳得不省人事。”
赵嫣断断续续说着,“我?被关在殿中时,父皇过来了?一趟,问我?为何要打北燕使臣。我?说是北乌王子非要我?和他比捶丸,但我?年纪小力气也小,握不住杓棒脱手,无?意间打到了?北乌王子……”
闻人蔺安静地听着,忽而笑道:“殿下很?会回答,将此事归结于少年间斗气玩耍,便可大事化小。”
“是,父皇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说着,赵嫣的眉头皱了?皱,“但母后?似乎很?生气,说我?胆大妄为、没有公主应有的温婉淑仪,恐会给大玄带来祸端,就连赵衍病重也归咎于我?的胡闹。她命我?在结了?冰的阶前罚跪,从白天到天黑,不许任何人求情。我?当时虽年幼,气性却很?大,认为自己没有错,故而犟着不肯低头……”
闻人蔺在听到她在结冰的阶前罚跪时,眸色就已幽沉了?下来。
他将赵嫣拥入怀中,以下颌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仿佛如此就能安抚当初那个既冷又委屈的小姑娘。
“殿下正义又勇敢,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替世人说出?了?这句迟来了?八年的评论?,低沉问,“后?来呢。”
“后?来,我?晕过去了?,大病一场。”
赵嫣轻微地吸了?吸鼻子,“醒来时,已经在出?城去华阳的路上。大概耻于母后?对?我?的厌恶,后?来病愈,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所以,殿下是为了?不让太子和战殁的将士受辱,才忍不住揍了?北夷人。”
闻人蔺低语,声音是少见的温和。
赵嫣不点头也不摇头,纤细的指节夹着毛笔晃了?晃,认真道:“其实那会儿年纪小,也不懂什么大义。就是觉得气,所以出?手了?。但若我?再来一次,我?仍是会出?手揍他们?。”
不仅为赵衍,也为身后?这个从尸堆炼狱中爬出?来的男人。
将士浴血奋战,以身护城,不该受这般大辱。
闻人蔺笑了?,很?低沉恣意的一声。
他垂眸侧首,含那颗小而饱满的耳垂,喟叹道:“真遗憾,当年没有早回京几日。那时挥杆揍人的小殿下,定是耀眼极了?。”
他记得回京的那天,滴水成冰的天气。
纸钱纷纷扬扬,洒满道旁,他一身单薄缟素,满心疮痍,扶着父兄的棺椁蹒跚入城。
城门外,一队车马静候道旁。
“惨哪!”
即将动身去华阳的宫人队伍中,有人扼腕而叹,“十万闻人家麾下的精兵,就剩下这么几个回来。”
一名禁卫翻身下马,朝最宽敞威仪的那辆马车跪拜道:“太后?娘娘,卑职这就去请闻人少将军回避,以免冲撞了?您的凤驾。”
“你这话,像什么样子。”
车内传来一个老太太和蔼的嗓音,手持念珠一字一句道,“将哀家的车驾赶至路边,腾出?道路,所有人都跪着……迎,大玄十万忠魂归故里。”
禁卫即刻正色,庄严道了?声“是”,随即起身挥动手臂指挥。
太后?娘娘离宫的仪仗队自觉分成两拨,队列道旁,数百宫人、禁卫皆肃然跪拜,迎英雄枯骨还乡。
一阵风吹过,撩动车帷。
素白的灵幡飘动,纸钱如雪,额上扎着白布的少年自马车旁深浅走过,漆眸如冰。
车内,小公主气息急促地躺在太后?娘娘怀中,含混呓语,眼睫上尤挂着晶莹的泪珠。
车帷落下,灵柩入城,马车远去。
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