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微举袖替她遮在?头顶挡了挡雨,露出少年人纯粹张扬的笑来:“无妨,多看两次就适应了。”
街边,一辆暗纹垂帘的马车停靠在?槐树的绿荫下。
微风撩动车帘,从缝隙中望去,男装的小殿下与女装的柳白微比肩进了明?德馆后门?。
少年背影隽美?如?画,意气风发。
闻人蔺观摩片刻,将手中凉透的茶盏置于案几上。
茶水溅出,发出叮当的一声脆响。
明?德馆内书香气浓厚,随处可见松柏修竹,幽雅宁静。
镜鉴楼兀立眼前,五层楼顶可见一小阁,翘起的檐角映着晦暗的暮色,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
临到头了,赵嫣才发现自己并无想象中近乡情怯的心思,只余狂澜过后的深暗与平静。
木质楼梯盘旋而上,延伸至望不见顶的暗处,她抬手搭在?门?扉上,吩咐道:“给孤取一盏提灯过来,要亮。”
柳白微心神微动,似是明?白什么似的,踉跄向前一步。
赵嫣知晓他跟着自己奔波一日,受伤的脚踝定然快撑到极限了,便对?他道:“我想上去一个人静静,你腿还伤着,就不必跟着了。”
柳白微张嘴欲逞强,然而脚踝实在?疼得厉害,只好悻悻作罢,自己跛着脚走到廊下,寻了个位置坐下缓神。
孤星领人将空荡无人的镜鉴楼上下巡视了一遍,确定并无隐患,这才放心将手中的六角提灯呈给赵嫣。
提灯在?脚下铺出一圈橙黄的暖光,赵嫣抬手拂去头顶的蛛网,踩着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缓步而上。
半盏茶的时间,她站在?顶层的阁楼中,微微喘气。
提灯的暖光摇曳,稍稍驱退潮水般厚重的黑暗,阁中静得只听见她低低的呼吸声,映着满目荒废萧条,尤显寂寥。
赵嫣抬手抚过半倒的书架,抚过墙上残留的墨痕,最终定格在?楼阁中间的那?张落满灰尘的长长案几上。
案几的边角有一处突兀且崭新的划痕,像是原本在?此处刻画了什么字样,又被人用尖利的物件划去,泛白的木色触目惊心,仿佛划开皮肉露出年轻文人的寒骨。
世界仿佛瞬时悄静下来。明?明?是第一次来到此处,赵嫣却莫名有种重回故地的熟悉之感?。
是双生子之间的心有灵犀吗?指尖下的死物仿佛有温度似的,在?她脑中活了过来。
赵嫣仿若能?看到兄长赵衍披衣坐在?案几后,含笑倾听儒生们辩论天下局势。他们或坐或立,或执笔或阅卷,围着太子殿下热热闹闹地填满了阁楼的每处角落……
她曾不齿于兄长的仁弱谦卑,总觉得他像是案台高奉的琉璃灯,弱不禁风。而今她方知道,那?具一触即碎的身躯中,燃烧着怎样的灵魂。
风从窗户潜入,拂动赵嫣的衣袍,仿若谁在?耳边低声呢喃。
放眼望去,星月无光,暗夜展开它硕大?的羽翼侵袭大?地。
翘起的檐角低低压在?窗扇上,梁架处的铜钩空荡荡生了锈,再无明?灯悬挂高楼,与东宫嘉福楼的火炬遥相呼应。
赵嫣回宫前曾想,只要查清赵衍之死的真相就好。
而现在?她终于知晓赵衍因何而死,知晓了暗夜之下鬼魅猖獗,却再也没有了置身事外的勇气。
她想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
窗架上铜钩太高,赵嫣将提灯轻轻搁在?地上,再将那?张陈旧的长案几挪到窗边。她从提柄上取下六角灯,迎着夏夜的柔风踩上案几,仰首望着近在?头顶的铜钩。
她抱着灯盏,如?同抱着一颗滚烫炙热的火种。她抬手举臂,橙黄的暖光落在?她澄澈的眼眸中,温柔而又坚定。
“把那?盏灯给本王放下。”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无甚起伏的声音,沉沉道,“下来。”
案几吱呀一晃,赵嫣愕然回首。
闻人蔺整个人嵌在?楼梯口的暗影处,一袭暗色的袍服厚重深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风过无声,风撩动她的衣袍翩跹。
赵嫣知晓查到赵元煜身上,已是闻人蔺能?让她插手的底线,继续查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会牵连出哪些人,连她自己也无法预知。
这盏灯一点,赵嫣便将自己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火种不灭,斗争不止。
她或许该服软下去,将这盏灯藏在?心底,做一只被驯服的乖顺小猫。
但?这一次,她不想骗他,也不该骗他。
赵嫣转身,轻声道:“天太黑了,我来点灯。”
“下来!”闻人蔺岿然不动,加重了语气。
赵嫣微顿,终是微颤着抬高手臂,垫着脚尖将灯盏挂在?了铜钩上。
灯如?红日高悬,微小,但?热烈。
闻人蔺漆眸仿若凝着冰渣,翻涌着浓重的暗色,第一次气得想将人拽下来狠狠抽上一顿。
然而吱呀一声木材的惨叫,年久失修的案几榫卯松动,咔嚓塌下一条腿来。
站在?上头的赵嫣猝不及防,一头朝前栽去,腹部重重磕在?窗台上,疼得几欲窒息。
她慌忙抓紧窗扇稳住身形,几乎同时腰上一紧,前栽的身形被大?力?揽得后仰,撞入一个硬实宽阔的怀抱中。
发丝飞舞,衣袖撩起又随之落下。
闻人蔺箍得很紧,赵嫣几乎喘不上起来,后背处熨帖着闻人蔺急促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得她心尖发麻。
灯影在?头顶摇晃,落在?闻人蔺眼中,晦明?难辨。
“还是把殿下锁起来吧。”他轻轻扭过赵嫣的脸,端详着。
迅猛的袖风砸在?窗扇上,砰地一声关紧。
安谧的阁楼,即刻成了一座密闭的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