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上巳节。
辰时,鸟雀的脆鸣先于晨光醒来。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水汽氤氲蒸腾, 在梁上凝成细密晶莹的水珠。
屏风后映出一道曲线玲珑的影子,赵嫣一手从颈后拢起半干的长发, 露出细白?的颈项, 一手按住胸前质地柔软韧性的素白?绸布,一圈一圈转着身子慢慢缠绕勒紧。
缠了小半年的绸缎, 这胸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然而天气回?暖,春衫日渐单薄,赵嫣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再紧些。”
赵嫣皱眉道,随即被勒得一窒,好半晌才徐徐找到呼吸的间隙。
“祝酒后便无需太?子出场,若流程走得快,则殿下?只需忍耐半日。”
流萤伺候主子披上素白?的中?衣,遮盖住那层层紧绷束缚的白?绸, 低眉道,“春夏最难熬,殿下?受苦了。”
她?是皇后亲手教出来的宫婢,行事自然也和皇后一般只问结果,不在乎手段,难得说两句体己话。
“流萤, 你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赵嫣尚有心思逗弄她?,穿上绯红的罗袍,将拢起的长发放下?来道, “当初回?宫前我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难熬也得受着。”
穿戴齐整出门?,便见?柳姬戴着帷帽立于廊中?。
她?抬手撩起垂纱一角来,朝赵嫣道:“我要出宫,殿下?将我也带出去吧。”
柳姬虽有东宫令牌,但顾及朝中?各派盯得紧,又有肃王那样手眼通天的人在,是以行动并不方便。若能藏在太?子的车中?一并出宫,便可省去这些麻烦。
赵嫣其实挺喜欢柳姬的性子。
她?想什么、做什么都会直言说出来,且极有主见?。譬如她?这会儿说的就?不是询问“能否将我也带出宫”,而是拿定主意的“将我也带出去”。
赵嫣也没打探她?出宫去做什么,“用人不疑”是太?后祖母教她?的处事之道。
簪花宴设在皇城以北的蓬莱苑,从东宫侧门?出发,拐个弯沿着宫墙外的夹道行两刻钟,便可抵达蓬莱门?。
“你在何处下?车?”赵嫣问柳姬
柳姬撩开车帷看了眼,道:“就?在此处即可。”
说罢,戴好帷帽下?了车。
赵嫣以指拨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柳姬自永昌坊门?而入,在街边铺子随意转了转,便没入了往来不绝的人群中?。
赵嫣目送她?远去,方吩咐孤星继续驭车前行。
柳姬穿梭数条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大半个时辰,直至确定身后并无可疑之辈跟随,这才进了大宁街的一家胭脂铺子,从后门?出,绕到了明德馆的后院围墙处。
她?豪迈地提起裙边往腰间一别,也不管露出的里袴和小腿,熟稔地踩着那棵歪脖子枣树,翻身爬上围墙。
卖豆花的小贩挑着货架路过,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剌剌坐在墙头的女子。
柳姬揉脚踝的动作一僵,将碍事的裙摆放下?来盖住,头发一甩凶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幽会情郎?”
说罢白?眼一翻,跳进了明德馆后院中?。
墙上鸟雀惊飞,小贩道了声“世风日下?”,摇头走了。
柳姬抱臂躲在院角的假山后,皱眉等那群吟诗闲逛的酸腐儒生走了后,这才转出来,径直朝镜鉴楼行去。
一路上东躲西藏,倒还真像个见?不得人的苟且之辈。
上巳节明德馆内休假,儒生们要么归家探亲,要么结伴出门?踏青,风雅点的还会寻个山清水秀之地曲觞流水,吟诗作对。故而此时阁楼空空,并无人值守。
柳姬踩着盘旋老旧的木楼梯而上,上了五层顶楼。
顶层是一间三面开窗的阁楼,因荒废已久,未有人及时洒扫,阁中?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使?得案几与木地板黯淡无光,几乎辨不出原有的颜色。
陈年腐朽的气息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柳姬抬手拂去头顶一个硕大的蛛网,几度握拳,方有勇气重?新踏入这片萧索的晦暗中?。
莲花烛台倾倒在地,纸糊的灯罩破损得只剩下?竹制骨架,仿佛一架白?骨残骸横亘于地。
柳姬将烛台扶起,指腹用力拂去案几边角处的灰尘,只见?笔锋端正的“拂灯”二字隐现眼前。
去年此时的记忆如洪流涌现,儒生们围着病弱温柔的太?子殿下?谈经论道的盛况历历在目。
他们浑然不知?疲倦,累了就?横七竖八相?枕而眠,有时睡梦中?突然涌出一条极妙的点子,便蓬头垢面爬起来奋笔疾书,直至晨光熹微,方怀着莫大的满足倒下?。
那时阁楼的灯盏彻夜明亮,一如他们胸腔中?的火种热烈燃烧。
他们都以为长夜将尽,黎明就?在眼前……
柳姬细眉一拧,拔下?发间簪子,将案几角落上的“拂灯”二字一点点划破,切割,直至完全看不出原貌。
她?敛袖蹲下?,撬开一块空木板,将封存了近一年的物件取出。
那是一卷卷轴,巴掌大。挑去绳结展开一角,入眼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状图案,继而是几个笔触各异的落款。
大玄太?子赵衍,沈惊鸣,程寄行,王裕,还有柳……
柳姬没有继续看下?去,将这沉甸甸的卷轴往怀中?一塞,转身下?了楼。
……
蓬莱苑是皇家花苑,占地颇广。
其由东自西开辟了大小十来处园子,栽种着成片的桃梨杏樱等各色花植,兼有山池林立,殿宇错落,楼阁掩映于一片云蒸霞蔚之中?,好似人间仙境。
东宫车驾停在正门?下?,赵嫣踩着脚凳下?车,忽的驻足揉了揉右眼,那颗细小泪痣被揉成了艳丽的红。
“殿下?眼睛还是不舒服么?”流萤关切。
“眼皮直跳。”赵嫣皱眉。
流萤去车上捧了个小袖炉出来,替她?熨在眼尾穴位道:“恐是殿下?这几日用眼过度,不曾休息好。”
“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赵嫣想了想,吩咐一旁随行的流萤,“待会儿宴上所有奉上来的酒水吃食,你都要私下?验过再呈上。还有兽炉中?所用的熏香,也要换成咱们自己的东西。”
“是。”
流萤回?道,“已提前交代过李浮了,入席后,奴婢会再提醒他一遍。”
蓬莱苑的防备不如宫中?严密,宴上鱼龙混杂,多点戒心总没错。
主仆正说着,忽闻徐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嫣手中?还握着温烫的袖炉,余光瞥去,只见?斜生出宫墙的梨花下?,闻人蔺单手捏着缰绳驭马而来。
大玄以玄红二色为尊,他今日亦穿的一身红底的常服,颜色比官袍款式更?深,是鲜血染就?般的暗红色,既勾勒出他肩阔腿长的矫健身形,也衬得他的面容比平日更?加霜白?清俊。
是了,父皇让他在宴上挑选合眼缘的贵女,自然要穿得打眼些。
赵嫣侧身避开视线。她?昨日收到了华阳来的回?信,是时兰以“长风公主”的名?义写来的,说是感谢宫中?来使?挂念,太?后娘娘在华阳行宫一切安好……
这信写得委婉,暗指确实有人在暗中?打探华阳的事。
闻人蔺近来神出鬼没,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再联想他三番五次提及“长风公主”,赵嫣猜想他不会善罢甘休。
难怪从昨日起,这眼皮便跳个不停。
思索间闻人蔺已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梨白?如雪,在他靴旁翻飞。
赵嫣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迎向刚落轿的周及。
“周侍讲来得正好。昨日所学的簪花礼节,孤尚有一处不太?确定,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说罢,她?从侍从奉来的托盘中?取了一朵层叠绽放的十八学士1。
如此,便自然巧妙地避开了与闻人蔺撞上。
闻人蔺脚步未停。
小太?子素来打扮雅净,常服以雪色、杏白?居多,今日却难得穿了一袭浅绯色的罗袍,鲜丽的颜色让其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连眼尾的泪痣都带了几分娇艳。
而此时,她?颇为勤勉地捧着一朵层叠绽放的白?茶,根据周及的提点不断调整姿势,眉眼间尽是浅浅笑意。
“十八学士”的花瓣与她?的指尖相?比,竟不知?哪样更?为洁白?。
闻人蔺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缓步越过那言笑晏晏的两人,上了石阶。
他这一趟,可不是为太?子而来的,没心情逗猫。
擦身带起的凉风转瞬即逝。
赵嫣闻到了闻人蔺身上那股极淡的木香,还夹杂着一丝之前未曾嗅过的气息,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
“殿下??”周及唤了声。
赵嫣回?神,糊弄道:“多谢周侍讲,孤已记住了。”
“利用”完周及就?走,似乎也不太?够意思,她?便将手中?的白?茶递了过去:“这个,就?当酬谢先生。”
簪花宴,储君赐花乃是莫大的恩赏,不可拒绝。
周及便伸手接了,道了声:“多谢殿下?。”
那朵白?茶躺在他温润的指间,倒也与他的气质颇为般配。
赵嫣满意离去。
周及看着她?轻松的背影,脑中?浮现出熟悉的一幕。
华阳行宫桃花如霞,灵动娇艳的少?女随手折了一枝蓓蕾递过来:“春色正好,闷在书房中?实在可惜。小周先生不要这般固执嘛,送给你!”
微风撩动青衫,周及对猝然浮出的记忆感到疑惑。
明明声音截然不同,性子也天差地别,他为何会觉得眼前之人仿若旧识?
看来自己这脸盲之症,是越发严重?了。
赵嫣没料到,前来赴宴的女眷还挺多。
除了各家选送上来的未婚贵女,闲来无事的后宫娘娘也聚集在东北角的揽芳阁中?,登高赏花,远眺盛景。
赵嫣一经出现,席上众人的目光便纷纷投射过来。
在一众青蓝袍服的恩科进士中?,东宫太?子那身绯色绣金的罗袍便格外抢眼,更?遑论他还生有一张祸水般雌雄莫辨的脸!
如此出色的容貌,纵观全席男子,也就?肃王能胜一筹。
但肃王位高权重?,喜怒无常,并非容易接近之人。贵女们多少?受父母长辈训导过,自然不会傻到以身饲虎。方才郭尚书家那个不自量力的女儿鼓起勇气去“偶遇”肃王,也不知?在画桥上,那肃王浅笑着与她?说了句什么,郭家嫡女不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手脚冰冷颤抖,宛若失魂……
她?们看在眼里,便彻底绝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
他矜贵漂亮,见?之可亲,身量纤弱而不萎靡,是极能激起女子心中?母性与怜惜的。
年纪小算得了什么问题?姐姐们可以!
贵女们正是怀春的年纪,纵是有帷帽垂纱遮面,也难掩脸红心跳。
赵元煜站在门?洞的阴影下?,看着远处受尽美人青睐的太?子,阴柔刻薄的脸也染上浓重?的阴暗。
“那贱-人怎么还没来?赶紧把东西呈上去!”
他几乎咬着槽牙催促,迫不及待要将赵衍拉下?神坛,连同东宫的尊严一起踏成烂泥。
小太?监不敢违逆,打着飞脚跑去传话。
另一边,赵嫣耐着性子,含笑同每一个前来跪拜问礼的恩科进士点头致意。
礼部冗长的开场辞过后,终于捱到了御赐簪花的流程。
两排宫女鱼贯而入,奉上托盘中?早已准备妥当的金银绒花。
按照大玄旧制,状元、榜眼、探花赐金叶绒花,其余进士则赐银叶绒花。太?子当亲自将花簪于他们的纱帽一侧以示圣恩,连用何姿势拿花,用何角度簪花亦有严格的规定。
赵嫣捻起状元的金叶绒花。
这花极为精巧细致,仔细嗅来,连香味也做得十分逼真。
赵嫣并未多想,按礼制将花别在了那年纪能当她?爹的状元郎帽上。
状元郎感激涕零,三跪九叩方退下?。
好不容易赐完了花,还未到开宴的时辰,礼部便呈上清雅的舞乐以供新贵们消遣。赵嫣胸部闷得慌,便去廊下?寻了个阴凉之处透气。
一旁,按捺了许久的贵女们你推推我,我瞅瞅你,俱是三五结伴地凑了过来。
有几个胆子大的,直接大大方方开了口?。
“太?子殿下?,请给我们也赐朵花吧。”
“是呀是呀!殿下?哪怕赏根草,也是臣女们莫大的荣耀啦。”
闻人蔺从曲水蜿蜒的廊桥上下?来,见?到的便是这番热闹场面。
小太?子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正将新采摘的各色花卉赠予她?们。那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全然乐在其中?。
闻人蔺脚步一转,朝她?们行去。
热闹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连燥暖的风也停滞下?来。
赵嫣抬首,微弯的眼眸在见?到信步而来的闻人蔺时一滞。
有了郭尚书家嫡女的前车之鉴,众贵女见?到容貌俊美的杀神款款而来,俱是以他为中?心飞速撤离。
一名?年纪稍小的少?女站在原地,竟是看呆忘了反应。她?姐姐咬唇向前,将她?猛地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