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姬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我听赵衍说过,你似乎很讨厌他。”
那极低的“讨厌”二字,如同细针刺痛赵嫣心中最脆弱之处。
她蜷起了手指,上等的衣料在指间起了褶皱。
“是,我讨厌他。”
她低声道,“讨厌他背负那么多人的喜爱与希冀,而我再如何努力也从不被认可。讨厌他明明脆弱得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掌控,却还总想着去照顾别人……”
仅是一瞬,她低垂的眼帘重新抬起,眸光澄澈坚定。
“可那又怎样?他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低柔的嗓音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柳姬微张唇瓣,久久不语。
赵嫣以为今日又是无功而返,不由轻叹一口气,起身离去。
“王裕在沧州有田产。”
身后蓦地传来柳姬低沉的嗓音。
赵嫣诧异回首,见柳姬拍了拍指尖的碎屑起身。
“我知道的并不比殿下多,既然目标一致,与殿下合作也行。”
柳姬环顾承恩殿,抛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行动自由。日日禁足屋中,我已是待到厌烦了。”
如云开见日,柳暗花明。
赵嫣拢袖一笑,轻而郑重道:“当然。”
转眼便是一年岁末,除夕在满城烟火的热闹中如期而至。
梁州牧带着数以百车赏赐搜刮而来的珍宝满载而归,厉兵秣马。而朝廷扬汤止沸,围城之急解了不到半月,宫中已是歌舞升平。
除夕家宴,皇帝并未出席。
赵嫣与那几个妃子及未出嫁的公主不熟,索性寻了个借口提前回了东宫。
沐浴洗去一身的疲乏,赵嫣只在发尾松松地绑了一条君子发带,裹着厚重的狐裘出来,便见一袭绯衣的柳姬提着一小坛罗浮春2迎面而来。
“殿下怎的这个时辰回来了?”
她解除禁足后便恢复了以往的随性,来去自由。此时未施粉黛,五官竟比涂脂抹粉时更为英气清晰。
一提起家宴上所闻,赵嫣便心觉烦闷。
“那神光教国师又借着占卜天机的名义,怂恿父皇大兴春社祭祀,以求苍天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恹恹道,“劳民伤财不说,春社祭祀正巧在上元节。这下我连花灯也没得看了。”
无需端着名为“太子”的伪装时,她总爱以“我”自称,仿佛昼夜之中也只有这会儿能做回自己。
柳姬眯了眯凤眼,食中二指勾着酒坛晃了晃:“陪我喝酒去?罗浮春,甜的。”
赵嫣嗅了嗅空气淡淡的甜香,宴会上本就没动几口的肚子开始咕噜响起来,眼波一转,颔首笑道:“悄悄的,别让流萤知晓。”
柳姬亲昵地去勾她的肩,手臂抬起来方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娇俏的少年已然不是当初的赵衍了。
便不着痕迹放下,别过头哼道:“你倒是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我这张脸,你舍得下手?”
赵嫣不动声色地揶揄回去,又问,“沧州那边,王裕可有下落?”
“暂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与巡逻的宫侍看来,就是一对恩爱的小情人。
积雪自屋檐坠落,远处中升起红黄蓝紫的光束,在黑蓝的夜幕中炸开朵朵荼蘼。
直到烟火完全绽开了,震耳的砰砰声才相继传来。赵嫣停下脚步,朝着廊庑尽头望去。
流萤独自坐在石阶的阴影中,仰头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出神,身上落着色彩斑驳的烟火余光。
除夕夜放恩,其他近身服侍的宫人都去偏房吃年夜饭了,赵嫣好不容易才说动流萤休息两个时辰,却不料她一个人坐在此处,剪影萧索而孤寂。
赵嫣想了想,朝流萤走去。
“流萤姊姊在看什么呢?”
听到身后动静,流萤忙按了按眼睛回头。
烟火升空而起,璀璨的光芒下,她的眼角泛着微微的红。
那一瞬,赵嫣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将狐裘下摆垫了垫,坐在流萤身边。
流萤惶然欲起身,涩声道:“石阶寒冷,殿下万不可坐于此。”
柳姬皱眉将流萤按回去,也跟着坐在了流萤身侧。“太子殿下”与“宠妾”一左一右,将沉稳内敛的掌事宫女夹在中间。
这下流萤动不了了,只好绷着身子坐下。
“你也很想他吧?”
赵嫣托着下颌,望向那轮被积雪与枯枝切割得破碎的明月。
流萤没说话,素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流露出近乎哀伤的神色。
柳姬去而复返,不知从哪里顺来了三只酒杯,拔开酒坛木塞一人斟了一杯。
赵嫣先取了一杯酒,流萤迟疑了片刻,也取了一杯捧在手心。
“敬故人。”赵嫣举杯提议。
“敬故人。”柳姬附和。
三只酒杯于月色下叮的一撞,然后不约而同倾于阶前,告慰泉下孤魂。
三线酒水自左而右-倾洒,赵嫣也红了眼眶。
月下烟火正盛,三人依偎在这静谧无人的角落,看同一轮皎月,品同一坛清酒,亦是缅怀同一个温柔过他们岁月的少年。
夜风拂过,满城灯火随之摇曳,灿若星河。
烟火尚在继续,肃王府大门紧闭,隔绝了外边的热闹。
书阁只燃了一对鹤首铜灯,闻人蔺坐在离炭火最近的椅中,正用血色的朱砂笔勾画册子中的名字。
右副将蔡田带来了外边的消息,知晓主子到了那寒骨毒发作的日子,正是心情不佳之时,便越发放轻声音恭敬道:“皇上定了上元节郊祀,储君亦会随行。”
见主子不语,蔡田继续回禀道:“探子来报,似是有人在暗中查探明德馆那几个儒生的消息。”
闻人蔺勾画的朱笔慢了下来。
蔡田继而道:“近来城中混进了不少江湖浪士,属下追查之下发觉,这批人与雍王世子的幕僚多有接触。郊祀将近,他们恐会有动作。”
郊祀?
一旁立侍的张沧瞬间激灵,“那岂非是冲着储君之位来的?那群狗贼,就知道与咱王爷的抢食!”
蔡田抱拳垂首,白眼翻到后脑勺。
他这个同僚什么都好,就是嘴太碎,脑子不甚聪明。
张不聪明丝毫没领悟到蔡田的暗示,摩拳擦掌道:“王爷,这回咱们还要不要出手?”
炭盆的火光映在闻人蔺脸上,不见丝毫暖意。
他看着苍白指尖沾染的那一点朱砂血色,眼睫垂下阴翳,像是在思索要不要救一只来历神秘的野猫。
良久,手中朱笔终是落下,毫不留情地划去最后一个名字。
“本王早说过,东宫挡的不止本王一人的道,多活几日少活几日,又有何区别。”
热闹的除夕夜中,他置之事外的嗓音显得格外冰冷。
给她那支袖里菖蒲,已是他最大的善意。
至于最终是死是活……
与他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