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杖皮开肉绽,四十杖骨断筋残,六十杖么……能不能剩口气还未知。
棍棒的噗嗤声中,皇帝的声音格外平和:“梁州牧辖领蜀川诸地,算起来还是太宗的九世孙,朕的堂兄。此番一路清剿匪寇立下大功,朕便封他为蜀王,赐金万两,美婢舞姬数十,准其世代镇守西南千里地,自此退兵回梁州安享晚年,可好?”
这招先威后恩用得恰到好处,赵嫣却只觉凄凉可笑。
然而剥离皇权的华袍,内里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满目疮痍?
忠良之辈埋骨他乡,窃国之贼却封王封侯,真是荒唐至极。她如今,倒是有点明白赵衍坐在太子之位的卑弱与无奈了。
赵嫣离席之时,剥了官袍的梁州通判还被缚在刑登上示众,由背至股一片血肉模糊,头无力地向下垂着,口鼻不断溢出一线黏腻的淤血。
这模样,多半不中用了。
赴宴之人一个接着一个从他面前走过,以此自警,不敢直视。
阶前已经有内侍冲洗过了,可赵嫣依旧能闻到空气中那股鲜血和着shī_jìn 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闻人蔺不知交代了句什么,禁卫便向前解开粗绳,将梁州通判拖了下去。
他的唇线轻抿着,没有挂着往常那般高深莫测的笑意。这让赵嫣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他应是极厌恶血腥味……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一个制造杀戮的人,竟会厌恶鲜血?
胡思乱想着,闻人蔺就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身看了过来。
赵嫣下意识别开视线,拢袖朝他行了个学生礼,便僵着颈子下了汉白玉阶。
寒风卷来,她的狐狸毛披风掀起一角,轻轻掠过闻人蔺黑色干净的靴面。
啧,就这么怕?
肃王殿下望着小太子近乎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眯眼眸。
赵嫣的确看不透闻人蔺。
他的手修长干净,昨天还在执卷对弈,今日就能取人性命。梁州通判固然是自作自受,可怀揣着天大秘密的赵嫣又何尝不会心生凄惶?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无法预料,闻人蔺的那双手下一刻会落在谁的脖子上。
捧着小暖炉,赵嫣努力将闻人蔺那张可恶的脸赶出脑海,问流萤:“柳姬近况如何?”
流萤摇了摇头:“饮食作息正常,未有其他动静。”
“不管她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的都尽量满足。从前太子如何待她,今后还是如此,切不可怠慢。”
“奴婢知晓。”
“对了。”
想起另一桩重要之事,赵嫣习惯性托着下颌问,“方才在宴席上,为我鸣不平的少年是谁?就坐在我左三位置的那位。”
流萤亦对那少年印象深刻,答道:“回殿下,是晋平侯世子裴飒。”
晋平侯,赵嫣略有印象。
他与宁阳侯魏氏同出簪缨世家,近几年闻人蔺一手遮天,这才被压了风头。
虽说如此,晋平侯却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寿康长公主的驸马霍锋,霍大将军。
因此晋平侯虽交了职,在军中尚有些威望,且至今不曾依附任何党派。
世子裴飒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路见不平敢直言相怼,可见是个能用的。
赵嫣心中有了主意,清灵道:“告诉母后,我要裴飒做伴读。”
入夜,从宫里传来了消息。
闻人蔺亲自领着一队亲卫和敕官连夜出城,前往屯守西京的蜀川叛党中下达招安退兵的圣意。
赵嫣以为和梁州牧那样的反贼打交道,闻人蔺多少得十天半月才能归来,怕赶不及休沐后的崇文殿授课。
她暗生窃喜,直到第二日被侍墨的小太监领去崇文殿后的小校场,见到正坐在圈椅中擦拭弓箭的闻人蔺,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叫天地不灵。
这个人是生了翅膀么,怎归得这般迅速!
赵嫣认命地行了礼,俯身时闻到空气中有股极淡的伤药味。
未来得及细究,便见闻人蔺眼也没抬,指了指一侧兵器架上各式各样的臂弩、弓箭,淡淡道:“烦请太子去挑把趁手的。”
弓弦锐利,箭矢锋寒,每一样都透出沉重慑人的气息。
赵嫣摸不准闻人蔺又在想什么折腾人的法子,咽了咽嗓子问:“今日……不对弈吗?”
“兵法,对弈,骑射,换着来方不烦腻。”闻人蔺回她。
赵嫣刚要张嘴,闻人蔺却像是看透她的灵魂般,叩指点了点案几上的两个黑瓷药瓶。
“本王特向孙医仙讨了两瓶回春丹,莫说小小晕厥,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也能拉回来。”
他垂眸轻勾嘴角,补上一句,“太子大可放心,药管够。”
赵嫣气得捏紧拳头,肝一阵抽疼。
她去一旁挑选大弓,纤细的手指试探抚过弓弦,便听身后闻人蔺说道:“太子正是不安于现状的年纪,近来不甚本分,学点本事防身也好。”
赵嫣指尖一颤,艰难吞咽一番,方若无其事道:“太傅此言何意?”
她装作认真挑选弓弩的模样,实则连那些兵器长什么样都没看清,一颗心狂跳打鼓,如临大敌。
闻人蔺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本王说过,看得太透彻未必是件好事,站错了位置,就会挡他人道路。”
赵嫣想起了长庆门下飞溅的鲜血,想起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梁州通判,亦想起了猝然死去的兄长……压下去的情绪争相叠涌,到底问出了口。
“若是孤挡了肃王的路,会如何?”
“……”
身后久久未有回应。
赵嫣提着一颗心,有些许后悔。
她只能佯做镇定地挑了一把最小巧轻便的弓,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孤选好……”
寒光闪现,疾风扑面,一支森寒的羽箭已抵到眼前。
闻人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箭杆,矢尖距离她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遥。
心脏骤停。
赵嫣骤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闻人蔺无可挑剔的容颜,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然而他只是轻笑一声,指尖一转,将箭矢调了个方向,锋利的箭尖向着自己,无害的尾羽向着赵嫣。
“那要看太子挡的,是本王的哪条道了。”
说罢,闻人蔺将亲自磨好的箭交到了赵嫣冰冷的掌心。
见小少年仍呆呆不动,他眼底晕开些许得逞的浅笑,温声道:“听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