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叹了口气, “真是糊涂啊!”他儿媳妇上来倒水,也十分诧异。“平时看着她人也不坏啊,挺能操持家务过日子的,怎么这样呢?”师雁行道了谢, 闻言笑道:“这事儿不能单纯的看人坏不坏, 好人也不一定适合干这行。”真要细论的话, 春华是个坏人吗?不至于。她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农妇,精打细算勤勤恳恳过日子, 到死也不会作奸犯科, 永远不可能变成大奸大恶之人。所以郭张村上下人人都夸她持家有道,不然老村长也不会第一批就选她。但是好人就一定适合做买卖吗?未必。春华有两个致命的缺点, 第一, 太节俭。这种习惯自己居家过日子的时候很好, 但是你既然要拿东西换钱,就必须把最好的给顾客。说白了, 你固然可以节俭,但没有理由要求顾客也跟你一样将就。第二, 放不下长辈架子,抹不开面儿。师雁行敢说, 假如今天指出春华错误的是老村长,或者村里任何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春华都不可能甩脸子走。她就是觉得自己被个小辈当面指责了, 没脸了,接受不了这种落差。老村长和儿媳妇儿听了都点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儿媳妇去外间放下水壶,拿了铁签子, 蹲下在灶底拨弄几下, 另一只手举着簸箕接着, 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咕噜噜滚出一堆黑乎乎的圆球来。她拿着去外面颠了几下,拂去表面灰尘,重新装到托盘里,这才拿进去。“来,大冷天的,别光坐着喝水,吃点烤栗子。”师雁行就笑,“其实才刚进来的时候,我就闻见那香味儿了,正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才请我吃呢!”众人闻言都笑起来,“听听这嘴!”这种是本地产的小栗子,每个不过女子拇指肚大小,皮厚难剥,但是肉质特别粉糯甘甜。尤其是烤熟之后,挖着肉吃,特别香甜。就是不太好弄,带皮烤的话得打开挖着肉吃,做菜的话就得提前用刀子削掉皮。反正就是挺麻烦。“这值什么!我侄儿他们村后满山遍野都是栗子树,哪里吃得完?前儿送来的一麻袋才动了几个?你若是稀罕,先把那一袋子拿去吃,回头我再叫他送。”那媳妇说道。这玩意儿个头小,吃起来又繁琐,一般人都不大爱弄。且这两年年景还算可以,大家伙只要勤勤恳恳种地,再种点菜、养点鸡鸭,差不多能吃得饱,也就不想着后山摘栗子吃了。老村长是个实干派,说话的功夫竟直接去西屋把那麻袋提了过来。“我们也吃不了,留着该生虫了,等会你走的时候放到牛背上,让老大媳妇给你送过去。”师雁行也不跟他们客气,爽快应下,众人果然越发欢喜。邻里走动就是这么回事,一味获取不行,一味付出也不行,遇到这种有自尊心的,你光给人家东西却不收就显得像施舍了。有出有进,方是长久之道。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带得左邻右舍狗子们都狂吠起来。老村长喊了嗓子,“谁啊?”有个男人应了声,老村长就对师雁行小声说:“是春华和她男人来了,这么着,你先去里屋暖和着,省的撞上。”师雁行就跟他儿媳妇进去了。老村长亲自去开门,就见春华两口子满面堆笑,“那个,您吃了吗?”北方冬日的夜晚非常冷,风吹过脸跟割肉似的,出来这么会儿就冻着后脖梗子发麻。老村长紧了紧棉袄,示意他们进门说话。夫妻俩来的意图很简单,就是说春华后悔了,想让老村长帮忙从中说和,让她继续能去学艺。“当时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春华臊红着脸,“就是您也知道我这个臭毛病,气头上……”隔着墙头听见师雁行不让她继续来的话之后,她就怕了,没想到那姑娘那么硬气。回家后把事情一说,上到公婆,下到男人孩子,全都把她数落一顿。面儿值几个钱呐?人家有本事就行!别说十二三岁,哪怕两三岁,只要能带着大家挣银子,跪下喊祖宗都成!“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老村长恨铁不成钢道,“你光记着自己的脸面,怎么也不想想旁人的?我一把岁数了,人家飒飒拿我当个人,特特委托了我,转头你就给我撂挑子!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两口子让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好话说尽,老村长最后还是摇头。“这回是不中用了,等以后吧。”夫妻俩傻了。以后?那得多后啊?!见夫妻俩还眼巴巴看着,老村长忍不住又骂道:“现在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师父顶嘴,这要是真追究起来,就是欺师灭祖,合该打死!”骂了一顿,老村长的气稍微消了些。“今天那么些人都看见,早就传出去了,若还跟没事人似的霸占着,大家伙该怎么想?以后这村子还怎么管?我也已把你这个缺给了旁人,且等以后吧!”其实还没来得及给人,老村长这么说,就是要斩断他们的念想,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别整天拿腔捏调人五人六的,不知道好歹!果不其然,一听这话,春华夫妻俩顿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唉,还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站住,”老村长喊住转身要走的两口子,“以后这腌酸菜的活儿就算你们够不着,也不许把法子往外说。不然全村上下都不饶你们,记住了吗?”他就站在屋门口,橙黄色的灯光从背后照出来,将整个面部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西北风呜咽着卷起满地雪沫,合着他空前严肃的声音,春华夫妇竟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这年月,小老百姓从生到死都是一个地方,若真犯了错被撵出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是。”“记住了!”那两口子刚走,师雁行就从里屋挑棉帘子出来,“让您费心了。”老村长转过头来,又是一副和蔼的长辈模样。“是他们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叫你难做了。”他坚持道,“人是我挑的,如今出了岔子,自然该找我。”师雁行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回。原主跟老村长的接触并不多,左不过是逢年过节去拜访一回,然后就是路上偶尔遇见了打个招呼。所以在以前的印象里,他只是一个平庸且无功无过的老头而已。如今看来,能被推举为一村之长,也有其过人之处呀。至少这份担当就是难得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雁行的心情更好了些。“不过就算他们不往外说,这法子恐怕也瞒不了多久。”陆家酒楼已经破解了酸菜和腐竹的事情,她没有隐瞒,对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而既然陆家酒楼能破解,别人也能,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腐竹的技术含量还稍微高一点,连酒楼的陈大厨一开始都束手无策。可酸菜太简单了,它甚至完全没有配料!常年摆弄酱菜的人只要用点心,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摸到窍门。之所以明知结局还让村民们做,为的就是尽早尽多的抢占市场。在纯手工劳作的社会大环境下,单个的竞争者永远无法与集体抗衡。老村长嗯了声,稍显浑浊的老眼盯着火炉中跃动的火苗不知想着什么。“能多瞒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一辈子没能为这村子做什么事,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哪怕结局不尽如人意,他尽力了,以后也就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啦!时候不早了,师雁行顺势提出告辞,出门前看见院子里鸡头耸动的窝棚,忽然说:“卖给我只鸡呗!”单吃板栗多没劲啊,当然要来个板栗烧鸡呀!老村长正因没办好事愧疚着呢,闻言慷慨道:“说啥买不买的,你上回送来的肥鸡嫩鸭不是钱?看上哪只了,让老大媳妇抓给你。”师雁行坚持要给,人家坚持不收,最后只好折中。“那这么着吧,我挑那最肥的,赶明儿炖了给你们送一碗来!”次日中午,师雁行果然宰鸡拔毛,将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跟剥出来的栗子结结实实炖了一大锅。不得不说,老村长家养的鸡是真肥,性子也是真凶,几根指甲又尖又长,寒光闪闪,往地上一抓几个坑,简直跟凶器一样。师雁行一看就怂了,老老实实等人家抓了绑好自己才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