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南,名叫凤起的小城。
青云街贡院的大榕树下近来出现一个奇诡的算命摊子, 是个面相清俊的小哥开的, 听得去相过的说, 这小哥哪里都长得好,面皮细嫩胜似少女,就是眼睛坏掉了。
那小哥手上裹着薄纱, 给前去光临的顾客摸手相,摸个一下两下, 沉吟片刻, 便能断定此人是考得上还是考不上。话也不多, 然则开口定是金玉良言。
春兰守在这位“小哥”身后简直无力吐槽,主子虽然眼瞎了,但是运道也太旺了吧,怎么随口胡诌就能赚得到银子钱?
林夏此时身穿青色长衫,梳着男子的发髻,还做作地在嘴唇上方贴了两撇胡子, 端的是个俏书生的形容。她吩咐了春兰, 若是前来算命的小生精神奕奕就暗拍她的左肩, 若是一脸萎靡就拍她的右肩。一开始春兰还是懵逼的, 左肩右肩,这和看相算卦有什么关系?然则等到来了几位客人之后,她就明白了。小公主,很狡猾。
若是精神奕奕的,她就压低声音对人说:“公子,你此番必定高中,科考前夜,务必吃好睡足,不要过度忧思,他日金榜题名日,你会感谢今日奋斗不息的自己。”虽然未必是完全一样的台词,但都是换汤不换药,或者打乱一下几句话的顺序而已。
若是那萎靡不振的,她便喝着茶缓缓告诉人家:“不要浪费时间了,回家休息,来年再战吧。”
春兰曾质疑过她是在误人子弟,“你怎么知道那打鼾的鸡就一定考不上?”
林夏继续捧着茶杯喝茶:“想必是连日以来出门寻欢作乐去了。没好好读书。怎么考得上?”
春兰便皱了眉头:“万一人家是点灯夜读呢?”
嗨呀,连点灯夜读都会?林夏赞许地朝自家小侍女“看”了一眼,“点灯夜读,熬得油尽灯枯,出师未捷身先死,早早把身子弄垮了,如此不懂得留有余地之人,即使中了科举,也肯定是个‘文死谏’类的,未必活得长,我让他早些回去,是成全他的福寿双全。”
春兰的眉头皱得更狠了,原来自家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主子还有这么不为她所知的一面?简直黑白颠倒指鹿为马信口雌黄!不过她还要看看接下来她有什么理由:“那些看起来跟斗鸡斗赢了一般的为何又一定能高中?”
“这就更简单了。”林夏将茶杯放下,“若是面露喜色,说明胸有成竹,想必是读书读得十分好之人,前来我这里只为讨个口彩,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为什么不给他?”
春兰嘀咕道:“万一是出去寻花问柳遇见个合心意的所以高兴呢…”
林夏将桌上的茶摸索着再端起来,喝了一口:“你不必害怕我误伤,对于这个考试有执念的,谁说他考不上他都还是照去不误,这叫意志力,有意志力的人,别人是无法摧毁的。而那些被我一句话就拦下来的,原本也只是来‘撞天婚’。”
春兰虽不甚明白,但也被她说得晕了头,且含糊答应道:“好吧。累了这半日,结账回去不?”
林夏点点头:“好。”
春兰于是从怀里摸出几钱碎银子,和茶棚的老板结了账,扶着主子往小马儿的方向去。
骑了小马,两人回家。
家是春兰的姨母芸香帮忙找的,这马儿也是兰桂坊的老板娘送的。
当日被五姐从皇宫带了出来,问她要带她去哪里,明媛说哪里都好,只要远离皇宫便好。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城。
如果容予有心要找她,那她逃到天涯海角都是逃不掉的。
整个故事好笑的地方在于,也许有了安宁侯府的娇小姐,她这个蛮荒之地来的毛躁公主就立刻被比下去了。人家容予为什么要找她?
她自然也是不必逃的了。
故而当芸香推敲着问,是否要找隐蔽一些的房舍居住,她笑答道:“姨母费心,隐蔽不隐蔽的不重要,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叫作大隐隐于市么?只是一件,我是南方人,希望能回南方居住。”
春兰和明媛都懵住:“南方人?”
林夏面不改色地纠正:“在我心里,一直希望自己是南方人。”
芸香生得沉稳,处变不惊,见了她此番的形容大非往日可比,竟能做到分毫不多问,一听了她的要求,便快马加鞭着手去办事了。
芸香虽然近年只在建安城待过,但好歹兰桂坊是大兴朝赫赫有名的点心品牌,结交的人脉也有一些,因此只是稍稍费了一点周折,便找到了房舍。
房子坐落于凤起城一个名叫丝瓜巷的地方,共有三间房,外带其他必要的设施,尚且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有许多架子。原来这丝瓜巷住的人家,都爱种丝瓜。原本叫锦衣巷的,因为这里盛产丝瓜,所以外边的人便送了个诨名,就叫丝瓜巷。一来二去叫上了口,便改了。
林夏初来时,爱不释手摸着院子里的那些竹篱架子,想起昔日冷宫的扁豆架子其实也都还好,只是没来得及种上一回菜。
到这里安家起初那两天,因着春兰和明媛两人都是硬碰硬的要强性子,难免有些小摩擦,但争执的焦点都不为别的,是为着小明。
比如小明到底是睡十个时辰对身子好,还是只睡八个时辰;吃完饭到底是扶她出去散步消食更好,还是说这么冷的天,渥在家里保暖防寒的好。两个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春兰不比腊梅,这个丫头心里并没有多少阶级观念,而且一直怀疑五姐要对小明不利,因此口角锋芒,丝毫不输给明媛。
林夏端坐一旁听着,眨巴着眼睛不说话,不明白这也有哪里值得吵起来?还是春兰最后争不过了,恶狠狠地问她:“主子,你说!你的事情,你说了算。”
林夏便喝了一口茶:“今日睡十个时辰,明日睡八个时辰。今日吃完饭出去消食,明儿个在家渥着。”
那两个听完一愣,才都消停了。
谁知没来得及一碗水端平,小明的壳子就不行了。
和五姐初到中原时一个样,想必是她一个在北方和北方以北待惯了的小姑娘,乍到江南,水土不服,外加近来忧思太过,夜不能寐,渐渐便有些hold不住了。
腊八节在即,小明堪堪病倒。
嘴上胡话连篇。梦里群魔乱舞。
有那系统小姑娘来向她哭诉思念之情,有二哥的鬼魂质问她为何不替她向容予求情,有小太子和安宁侯家的小姐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形景,待她走近,却发现这小姐长着林关雎的脸……大魔王不愧是大魔王,即使在梦里都忘不了要虐她一番:“林夏,你始终是赢不了我的。”…虽然尚有几分神识知道这大约是梦,但那一种烈火焚心之痛,却是如此真切…
直烧了好几日,醒过来四下里摸了摸,只觉小明被折腾得更瘦了,手腕更加细得可怜。
得亏二哥送的那镯子碎了,不然此刻恐怕也戴不住。想当日在马车之中,五姐见她哭得停都停不下来,便扶着肩问怎么了。怎么了?在恋物癖的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与主人的生死祸福紧紧相依。好好的玉镯子,突然碎了。肯定是二哥的脑袋在那个时候也被砍掉了……然而却并没有告诉五姐,让她也跟着再伤心一次。把目前的形式捋一遍,明家只剩下三五七几位姑娘。五姐,确实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趁小明这壳子还没报废,还能疼得动人的时候,对她好一点罢。
然而她醒了半日,屋里只有春兰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主子。”
林夏觉得奇怪,便忍不住问:“五姐呢?”
春兰哭道:“你只当她死了吧。”
林夏有气无力地制止:“不要随便出言诅咒别人。”
春兰便接着告状:“主子你做梦的时候喊了几十声殿下,又喊了几十声容予,五公主本也是守在这里的,你叫一声,她就砸一件东西,现在这屋里砸得稀巴烂的。再要置办起来,只怕要费好大一笔钱呢。”说着又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绝了。林夏扶着额头。
春兰哭到一半,好歹知道自己不可以太任性,抽噎着问道:“主子可要喝水?”
林夏便道:“先扶我起来。”
春兰扶了她,刚要喂水,听见有脚步声近前来。
明媛冷冷地质问她:“你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你的杀父仇人了,是不是?”
林夏道:“她不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父亲现在活得好着呢。只怕整天钻研养生知识,完了转发朋友圈。顺便如果小侄子降生了的话,估计还会关注一个两个育婴公众号。
“可她弄瞎了你的眼睛。”明媛抢上前来,看那架势,几乎恨不能把床掀翻。
这个时候,春兰说话了。
“五公主,你是不是太会含血喷人了?那个东宫里的,虽然有很多事情做得我也看不上眼,对我们主子却从没有过半点伤害。”顿了一顿,“倒是你,你忘了是不是?虽然不知道你自打来到中原,在哪里撞客着了,见了鬼一般地上赶着对我们家公主好,但你可还记得,在大漠上,你见了她就非打即骂地刁难,甚至还将她拉下马来,在她身上踏了一脚!那太子没有伤过我们公主的眼睛,倒是后来有人扮成你的样子进宫捅了我们主子一刀,来的太医说了,公主在受刀伤以前,旧伤导致了失明,五公主,试问我们公主的旧伤,是谁弄得?你怎么还好意思怪别人?”
一席话说得明媛猝不及防,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真的是我们小七的那个春兰?”
春兰点头道:“不错,我正是你们小七的那个春兰。”
明媛又站了一会儿,脸上过不去,便照着林夏的脸问:“小七,你说,你的眼睛,到底是因为什么坏掉的?”
林夏不答言。
“你说是不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