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屋是一间仿造汉人规制建造的监牢,内中有一口小井,饮水自取,洗濯自理,在里头关禁闭的,自己动手,不许人伺候。此牢背靠大荒山,四周闭锁,只有一扇窗供下人每日送一次粗茶淡饭。送这茶饭的是腊梅。因吩咐她自己要闭关辟谷清修,不许来打扰。腊梅深知明梓锦素日说一不二的决绝性子,便也不敢不听。
其实,明梓锦哪里安分呆够过一天?
她上了一趟兴朝,前往普救寺,想要一睹梵文版金刚经全貌。
却说她怎生得逃出来的?
那窗原本是防着人出逃,因而做得格外小。只不过明家人的格外小,在明梓锦的弱质纤纤面前,还算是大的。那日深夜,从里开了窗,艰难地爬出来,弄了满身满脸的灰,去了一趟马厩,想牵赤羽,却见春兰和那些羊睡成一堆,心中惊骇,怕赤羽嘶鸣,惊醒了这个丫头就不好办了。
因而连马都弃了。只身上路。
大概快天明十分,看到了第一个驿站。从身上摸出备下许久的公文,要了匹马。骑了前往大兴方向。
大约佛祖庇佑,此马甚为体贴,不眠不休走了三日夜便到了兴朝霓凰山下,途中竟未遇到什么明火执仗的强盗。
灰头土脸上了山,敲开山门,晨光熹微之中,小尼姑打开门,接了进去,双掌合十笑道:“主持说,今晨必有贵客光临,让贫尼在此恭候,施主请吧。”
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以至于开始怀疑,此行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何使命。
主持悟心将藏经阁旁的一间耳室给她住,让她“不论要看什么”,“只管取阅。”
这小室里的时光,是明梓锦一生之中,最开怀的日子。
好像万千年里的知己都隔空对谈,每日唇齿生香。
这一日,眼见得归期在即,又有一节经文难以解释,心中烦闷,于是中庭独步,月下徘徊。普救寺的姑子们都是严格按时作息,这早晚早躺下安歇,一个人都没有,否则明日的早课有谁起不来,那是要负责把整个寺庙内的水缸都挑满的。
因此上,听到大殿内有低语声时,明梓锦才觉得格外惊诧。
她的脚步轻,又兼那人沉浸在自己的愁苦之中,竟没有察觉她的行踪。只听一女子音低低道:“佛祖慈悲,弟子的苦,该当何解?我母仙去已近二载,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太后逼我愈发紧了,道我已熟透,若是生在民间,早‘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岂得如此任性……一心要将她那内侄孙女许配与我,今日,今日竟不顾我还在母亲孝中,且是母亲忌日,竟就替我合起八字来……弟子若是娶了亲,那弟子的身份……”
明梓锦心念电转,款步走入殿内。
那人倏地醒转,呼地飞过来,一个点穴就将她点住。
所以,还是个武林中人?
借着照面一看,是个气度十分清雅的女子,面相极美,却又有一种雌雄莫辨的威仪。眼睛往下一滑,瞧见了她腰上那枚汉玉九龙佩,因而出声道:“殿下,没成想,兴朝的太子殿下,竟然是个姑娘。”
此人正是容予。
几乎可以说自打出生,从未穿过女装。在母亲仙逝二周年的忌日这天,受了许多的逼迫,想到自己虽蒙母恩降世,却从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虽说白日里已经在宫内祭拜过母亲亡灵,然则到底觉得郁闷并未得到倾吐,要想去陪一陪母亲的灵柩,奈何皇陵路远,且多有不便,心思郁结之际,大胆了一回,着了女装,上来这霓凰山,仔细勘察过这寺内全员沉睡,再无一人清醒,又兼之艺高人胆大,竟用女音在殿内低语,婉转问佛。
人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求神拜佛。
换作平日,容予只信自己。
她这只信了一回佛,竟然就叫另外的人撞见,而这个人,竟然还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该说是她运气特别差呢,还是佛祖特别灵。
明梓锦沉声说:“殿下,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人撞破殿下的秘密,夜黑风高,殿下不妨灭口。”
容予不答,只是面沉若水地看着她。
“我是缨国的七公主,此来兴朝,人鬼不知,我的亲人远在千里之外,亲人之中在意我死活的,也并没有多少。殿下即使此刻杀了我,也不会有人追究到这里。”
容予终于开口:“我虽不信佛,却知道,没有在佛前杀生的道理。”
明梓锦一生很少笑,此时却笑道:“不信佛,却求佛,有趣。”
容予道:“我虽不能杀你,却也不能再放你。”
明梓锦道:“殿下不必放我。我有一提议,可以救殿下于危困之中。也可以救我自己出水火。此乃两全其美之策,殿下可愿听我一言?”
容予心想,方才大意,竟然有人靠近也未能知觉,此地不能保证隔墙无耳,因而扶了这女子肩膀,道一声“得罪”,托着她飞了出去,落在庙宇的屋顶,扶她站稳,这才低声道:“请说。”
明梓锦缓缓道来:“殿下因家中长辈逼婚,又因自己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难言之隐,处境甚是艰难。其实,我的处境比之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我缨国弱小,殿下有无耳闻,缨国的七公主习佛成痴?”
容予道:“此是宫廷传闻,本宫不知真假,故此未作准信。”
明梓锦笑道:“殿下很谨慎。但我告诉你,是真的。今日我出现在此地,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几次想要剃度出家,都不得父亲应允,大概将来还是要作为时局之中的一颗棋子,嫁与他的臣下,或是远走他乡,嫁与其他小国的君主。无论是哪条道路,都与我本意有违,我这一生,将如同永遭囚禁,半分快乐都不能有。”
容予抬起头来,黑宝石般的眸子在月光之下熠熠生辉:“所以?”
她望着夜空,“不如我与殿下结为婚姻,我入东宫,从此免遭男子荼毒,而殿下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有我占着太子妃之位,虽然只是个幌子,但别人想必再也无法说你迟迟不娶。即使再有子嗣上的责难,也到三年五载之后,殿下眼前的燃眉之急,必然可解。但只有一样,你须得同意,我将继续在你的宫里修行,凡尘诸事不理。殿下若同意我的提议,明日是我归期,可素装来找我,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你能办到,咱们就可以开始合作。”顿一顿,“当然,殿下若是信不过我,此时杀我,还来得及。”
容予沉吟半晌,目光淡淡地看她半晌,抬手解了她的穴,微微垂首道:“如此奇遇,实乃容予之幸。方才多有得罪,公主莫怪。”
第二日,容予素服出现,明梓锦的要求只有一个,要容予力主崇佛,不再阻止百姓入教,并且聘礼不要金银,只要四百八十座佛寺。
容予稍微还了个价。
派暗卫送明梓锦回缨国之后,不到半年光景,忽然听说缨国的七公主坠马受伤,生命垂危,心也跟着悬起来,几日后又听得她起死回生,怕夜长梦多,遂不再耽搁,命张昀速速准备和亲事宜,乔装改扮成侍从,亲往缨国迎亲。
她自然没想到,迎回来的,竟然是这种太子妃…
若说与明梓锦的相遇是意外,尔后到手的这个,则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