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太太讶异的面色中,她又趴了下去,朝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她抬起头来,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对着林太太就说道:“太太,芸香蒙老爷抬举为姨娘之后,心里一直惦念着要来给太太请安的,只是远在京城,一直不得空。现下回到了宅子里,今日一早,芸香特地的来给您请安来了。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责怪我这些年来的不懂事才是。”
说罢,旁边伺候着她的小丫鬟端了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杯茶。
芸香伸手将那杯茶取了过来,而后双手捧起,直捧至头顶,恭敬的说了一句:“太太,请喝茶。”
林太太先不接茶杯,却是抬眼打量了她一番。
她穿着件粉蓝绣迎春花的对襟上衣,葱白金边的挑线裙子,头上缠丝点翠步摇,粉白的时新绢花,整个人看起来确然也就和她上衣上绣着的迎春花一般,清新秀丽。
其实对芸香,她倒是没有多深的印象。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她是和彩衣一起被买到宅子里来的,而后便被分到了玉堂苑里去。
只是听着添寿媳妇子说,这芸香原来最是懦弱的一个性子,成日的被郑姨娘寻着由头的责罚,看见人都是不敢拿正眼去瞧的,怎么后来却是转了性子?
想着昨日饭桌上翻脸如翻书,几度把郑姨娘气得脸儿蜡黄的人,林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添寿媳妇子口中所说的那个小丫鬟。
林太太打量了她这许长的功夫儿,这芸香也便直挺挺的跪了多长的功夫儿,且面上都是一直带着笑的,丝毫没有一丝儿着恼的意思。
林太太最后还是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杯茶,象征性的喝了一口,便递给了站在她身旁的彩云。
“只管这般跪着做什么?起来去坐着罢。”
芸香答应了一声,而后扶着身旁小丫鬟的手站了起来,走至先前坐着的椅子上复又坐了下去。
林太太此时招手示意彩云靠过来些,小声的对她说了句什么,彩云便转身又走进了里间去。
过得一会,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描金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什么。
林太太这时便道:“这对翡翠银杏耳环还是我年轻时候戴过的,我一向都觉得这翡翠的成色还不错。既然你今日来给我请了安,那这对银杏耳环便赏了你罢。”
芸香闻言,赶忙的就起身站了起来,从彩云的手上将这对翡翠银杏耳环接了过来。
“谢太太赏。”
她叉手向前,向着林太太深深的道了个万福。
林太太抬手示意她坐。
芸香落了坐,便道:“太太也晓得的,我原不过是玉堂苑的一个小丫鬟,自来什么女红针黹都不会的,只会些儿端茶倒水跑腿的粗活。早先我原是想着做些什么来奉给太太的,可后来一想,没的我那两下粗功夫做出来的东西拿到太太这里让太太笑话,所以这便才空着一双手来了。还望太太不要见怪才是。”
旁边有小丫鬟端了茶上来,林太太接过,掀开茶盖喝了一口茶,而后方才淡淡的说道:“我原也不争就你什么东西,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太太便够了。”
芸香忙陪笑道:“说到底,芸香是太太手底下出去的丫鬟,那便一辈子都是太太的丫鬟,又怎能不把太太放在心里呢?日夜的都在心里呢。”
当初芸香确然是和彩衣一起,被林太太花了五两银子买进宅子里的小丫鬟,所以她这当会说她是林太太手里出去的丫鬟,也确实是说得通的。再者她这样说,也显然的是想讨林太太的好。
但林太太闻言并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再也没有说什么。
芸香见状,索性便打开了天窗说亮话。
“太太,”芸香忽地的又奔上了前来,扑通一声往林太太面前一跪,只吓得林太太当时差点将手中的茶碗都给失手摔了,“当初是您买了我到宅子里头来的,论起来,这辈子我穿的头一件完整衣裳儿,吃的头一顿饱饭,都是第一日来宅子里的时候您赏的,在芸香的眼里心里,您对我的恩情就是如同再生父母一样的。只是芸香没福,落后没分到您的院子里来伺候您,倒是分到了玉堂苑郑姨娘那去了。太太,你是不晓得,那个玉堂苑压根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整个就是一个火坑呢。我原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有什么不好的,但自打我到了那里,郑姨娘但凡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总是头先拿了我来出气。她是打也打过我,掐也掐过我,手里举着石块跪在瓦片上这些事儿也是做过,我那些年来真真是九死一生。落后蒙老爷抬举,让我做了个姨娘,但郑姨娘依然是打骂我数次,有一次甚至是让她打的我差点儿就去见了阎王。太太,我也与您说个实话罢,郑姨娘的这口气我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下的。往后这世上是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说罢,就用手帕子掩了脸,哀哀的哭了起来。
其实芸香之所以痛痛快快的将自己的这番心迹在林太太的面前表露了出来,一来是想着,这林太太素来就和郑姨娘不和的,若是往后林太太和自己结成了统一战线去对付郑姨娘,那还愁最后整治不了郑姨娘?这二来却是想着,便是退一万步讲,林太太不愿意和自己联手去对付郑姨娘的,那只要自己出手整治郑姨娘的时候,她林太太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不弹压自己,那也是好的。
她的这番心思,林太太如何会不明白?
若是在十二年前,有人这般的提了这个建议出来,或许她还真的会好好的考虑考虑。但她现下发现自己或许真的是年岁大了,又或许是觉着这样整日的恨一个人,时时刻刻的想着要怎么跟她作对实在是太累了,她已经没有这样的精气神去做这些事了。
所以她压根就没有接芸香的这个话茬,只是说着:“郑姨娘的性子原是差了些。不过好在你现下也是做了老爷的姨娘,和她是一样的,往后也用不着再怕她了。好好的伺候老爷,过你的日子才是正经。”
这话说的是想对的模糊。非但是没有说自己要和她联手,且连自己袖手旁观的意思也是没有。
芸香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也总不好再说些什么。
而后两个人不过随便的说了几句话,林太太便让她退了下去。
见着她走了,林太太这才舒了口气出来,赶忙的吩咐着彩云去小厨房里看看早饭好了没有。
彩云答应着去了,林太太自己便起身去了里间。
里间床上,林琼玉正拥被坐在那里,眼里清明的很,那里还有一丝睡意的了?
林太太就问道:“方才我在外间和那个芸香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林琼玉点了点头:“听到了。这个芸香的意思,是想让娘和她一起联手对付郑姨娘?又或者是她出手整治郑姨娘的时候,让娘你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林太太随即也点了点头:“看不出来这个小丫鬟现下竟然是有这般的一副心思了。看来她当初能让老爷纳她做了姨娘,那自然也是有其中的原由的。”
林琼玉招手让林太太坐到床上来,随后便将头靠在她肩膀上,笑道:“娘,你管她是怎么当上这个姨娘的呢。左右她和郑姨娘之间的恩怨与我们无关的,我们乐得在一旁看他们狗咬狗的,没的还去为他们操心什么不成?”
“我哪里还有功夫儿去操心他们之间的事,”林太太伸出手指轻轻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而后笑道,“我每日里忙着操心你们姐弟两的事还都操心不过来呢。”
林琼玉笑了一笑,伸手揽住了她的脖颈。
这样就最好了。左右芸香和郑姨娘他们之间再如何的乌烟瘴气,只要不影响到他们娘儿三个,那管他们去闹腾呢。
早饭是鸡丝粥,萝卜丝饼,并着裹着面粉鸡蛋油炸的馒头片,以及几碟子小菜。
林太太一面吃着粥,一面就问着林承志:“今日先生有事出去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林承志很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若是回答说去玩,不消说,一定是会被林太太先训上一顿,而后拎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遣个人在屋子外看着,让他面壁看书去。而他若是回答说看书,那不消说,林太太会很高兴,而后也会遣个人在他身旁殷勤的服侍着他,让他照样的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去。
所以娘哎,你这话问出来有什么意思的呢?我是怎么回答结果都是一样的啊。
于是林承志就苦着一张脸说道:“娘,你觉得你问的这事,我怎么回答有区别吗?”
林太太还真的想了一想,而后才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是没什么区别。”
林琼玉此时正在夹菜,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筷子小咸菜全都掉到了桌面上。
林承志见自己今儿个是怎么都逃不掉蹲屋子里看书的命了,便想着要拉一个垫背的。
“娘,”他看着林太太,眼光闪啊闪啊,一看就晓得有什么不好的企图,“既然今日先生不在的,那二姐也是不用上学了。不然让二姐也跟我一起看书?”
这话倒不消林太太回答了,林琼玉就抢着回答了:“你看书还得我陪着?想得倒美。实话告诉你罢,娘昨晚就和我说好了的,今日若是天气好,她便要带了我和大姐出门去郊外踏青的。”
林承志转头望了一下门外。
早间的时候明明是下着小雨,可这当会却是雨收云散,端的好一派日光和煦。
林承志瞬间就觉得,这老天爷都他妈的是在玩儿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