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幺没有父母,他是天妖和人的执念所化,人不人妖不妖,确实没什么父母。
其他人有。
就连被卖进宫长寿福全都有父母,就连生父生母不详的长生长命都有,他倒不是想要父母,只是书里、笔墨里、他师傅最常教导他的仁义道德里,至亲至爱是父母。
他只是想,倘若他要有父母,他们会不会想他长命百岁。
绍元帝养育他、教导他,曾牵起他的手,带他一步一步走向九五至尊之位,帝王的手掌枯瘦,肩膀也不宽厚了:“皇儿。”
陈幺知道龙椅不能轻碰,皇家多少兄弟、父子相残都是为了这一张明晃晃的椅子,即使被绍元帝亲自牵上来,哪怕绍元帝暗示的意味再浓,他仍然是规规矩矩的。
果不其然,哪怕绍元帝的身体已然大不如前,但还是个皇帝,他拂袍坐下,仪态威严,五爪金龙服熠熠生辉,那金光灼得陈幺眼睛都有些疼。
他刚垂眼,又被人拦腰抱起。
在此之前,陈幺一直觉得龙椅是大临最高的位置,不,还有比龙椅更高的位置,绍元帝把陈幺放到了肩上,让陈幺像是骑大马一样骑着他,男人朗声大笑:“这是大临。”
他声音里有疼爱、有骄傲,更有殷殷期盼,“皇儿的天下。”
那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他骑着绍元帝肩上,抓着绍元帝的龙袍朝前看,他觉得绍元帝应该是他的父亲。
最起码,绍元帝是把他当亲生孩子的。
……
天延殿,他出策让绍元帝逼死大师傅,绍元帝在服毒自尽的前一秒,望着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疼宠至极,他还看他,那么慈祥地唤他皇儿。
可绍元帝还是想让他死。
长生长命长寿福全都是绍元帝安排给他、要了结他的人。
为什么呢。
陈幺不太懂,他也不觉得心疼,他只是在哭,眼泪一滴一滴地掉。
在那一刻,恨和爱没什么明显的界限、交织在一起就更难辩驳,妖非妖,人非人,他连欲望都时有时无,更不明爱恨。
种种情绪发酵疯长,最终都化为了冷淡的厌恶。
死了好啊,死得好。
全死了,他就能活了。
……
哄他喊阿翁、对他百般宠溺地陈祥死了。
陈幺清晰记得那个老太监苍老干枯的掌心,偷偷塞给他的长命锁,作为一代权势滔天的大总管,亲自趴下来给当大马玩,腆着张老脸说老奴跑得最快。
那个总是笑眯眯,老好人的长寿也死了,他说如果可以他愿意替陈幺死,他还说希望他的殿下能平安喜乐,岁岁平安。
可他更说,您怎么能想活呢。
陈幺有点生气,他觉得是生气,其实就是愤怒了。
他那么聪慧,当然知道长寿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所有人、所有人,他的父亲,他的师长、他的阿翁,他的阿兄,他从记事以来见到过的所有人,都想他死。
凭什么。
没人能让他死,一步三喘又怎么样,福寿殿都出不去又怎么样,寒毒入体、日日煎熬又怎么样,他要与天同寿、他要寿与天齐!
没人能阻拦他。
没人。
没有人。
他生而知之,他还生性凉薄,他没有心,他也不会痛,他就该成就霸业宏图,成王成皇……陈幺不知道有人想他活,就是知道,他也不信自己会放弃。
大师傅二师傅三师傅实在是人杰,他们心怀的从不是大临,是天下,是人。
他们忠诚也不是大临,是天下,是人。
也只有这种高于一切的道义才会让他们奋不顾身、心甘情愿的身死道消。
与陈幺为敌的,始终不是一两个人,是天下。
杀光天下人他才能活的话,他到底怎么能不死呢。
再同情、再怜悯,再疼爱的陈幺的人,都想要陈幺死啊,就算是他们不想陈幺死,陈幺也得弄死他们,这么清晰明了的事,陈幺自然是清楚的。
可人毕竟是人。
人毕竟不是妖。
王妄说他走了,就没人爱他了。
王妄说还好他不知道情爱。
王妄还说,他不会痛,真的太好了。
王妄最后说,他下辈子还想娶他。
蠢货,他从没对王妄好过,从来没有!他没对任何人好过,他就是这么自私,这么冰冷、这么不择手段。
他就该这么自私,这么冰冷,这么不择手段。
……
真是的。
怎么会这样呢。
他这样的人啊……原来也会后悔啊。
陈幺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情爱,可能终其一生,他都不能完全明白,但要是王妄的话,他去死换他活着也是可以的。
生而知之、足智近妖的天人为条土狗也蠢了一次。
王妄最喜欢他媳妇了,聪明、冷酷、睿智,哪怕是捅他刀子,都毫不手软,明明病成那样,走路都不利索,还长着八百个心眼子。
就、就很,他咂嘴,不太懂怎么说,就是想亲亲、舔舔,放怀里揉揉。
破破烂烂的身体,冷淡嗜血的性子,偏偏又是个顶顶尊贵的人,别说、真别说,都不用真的操一操,他光是做春梦,就足够的销魂蚀骨了。
他媳妇还是给他操了。
冷着脸,颦着眉,那张心慈、悲悯的脸冷淡又灼热,不舒服、舒服了都不会出声,只是眼神会软,身子也是。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下流,因为他时常想这些龌龊的事。
也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望着这片雾蒙蒙的地界,王妄无趣地又掷出一颗石子,相师学究天子,讲究道法自然。
他们这派的道法自然就是指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了。
可王妄死后,竟然还有魂,还来到了这儿。他走啊走,转啊转,始终是出不去。
可他毕竟是相师,摸索了些时日,还是有了思绪。东去有无尽之海……其实在启天子留下的传承里,东去是蓬莱。
凡人渡不过东海,只有修道大成才能去蓬莱。
可数数年过去,始终没人能渡过东海,去传说中的蓬莱,应该是坐化的那一刹那,王妄终于修道大成,去了蓬莱。
在大雾散开之际,王妄终于抵达了蓬莱。
有肉体渡蓬莱是很快的,但王妄的情况的比较特殊,他只有魂魄渡过了蓬莱,应该在眨眼间完成的路,他飘了一千多年。
来到蓬莱,王妄才知道大临只是蓬莱界一个不起眼的凡人地界,他们这些相师,只是刚踏入修行的修士。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之上还有渡劫,然后才是真仙。
对于他们这些闯出来的人,蓬莱人戏称——小界天才。
小界天才,蓬莱界的废物。
王妄不关心什么是小界天才,他也不在乎废不废物,他就想,真仙、真仙一定可以救他了。
这是他的诉求,也是他的夙愿。
从他九岁,再到他沉睡百年,最后他醒后身边只剩下了一副枯骨,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这要怎么甘心,他求了那么多年,他想了那么多年。
他的媳妇明明只是想活下来。
明明就只剩下一步之遥。
……这到底怎么才能甘心啊。
身死,魂不散,千年渡蓬莱。
又是千年,王妄以魂修之躯修行到渡劫期,是日,天雷滚滚,就在蓬莱界众人以为这个王妄要渡劫飞升之际,王妄以魂为引,以念为祭——招魂。
他把自己的记忆化为长河,逆着时光而下,去找一个两千年的魂魄。
“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王妄念着,他要回去,他要回到那一天,他媳妇还等他,死前还在看他。他得回去,一定要回去,“结发为夫夫,恩爱两不疑。”
快了。
要到了。
到了。
王妄终于又见到了他魂牵梦萦的脸,他的魂魄都快烧完了,单薄如纸,缥缈如烟,但他的脸庞仍旧英俊,那是张充满狼性的眼,小指残缺了一截。
时隔两千年,他又抚摸上陈幺的脸:“死当长相思。”
他轻笑,贴上去,唇瓣碰了下陈幺冰冷的唇,“……生当复来归。”
如果我有幸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媳妇。”
“我回来了。”
陈幺的睫毛颤了下,似是不太明白,可他是那么的聪明,他懂得,人鬼共存,怪力乱神,他望向天际缥缈的云烟,冉冉光阴在流淌,岁月侵蚀得痕迹斑驳:“多久?”
王妄有些虚弱:“你好不容易才能、才能。”
“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