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夏至时节。上阳宫军校场，黄沙漫天，旌旗遍地，枪戟如林，一片肃杀之景。三万多从左右卫、左右金吾左右千牛、北衙禁军中挑选出的兵士，分成刀盾兵、弓兵、骑军、陌刀兵等数个方阵，身披铁甲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明黄御帐前走过。当他们高举手中兵刃，扭头齐齐望向御帐，高呼震天响的“吾皇万岁”声时，观礼台上的文武百官忍不住鼓掌叫好，为这种新颖的检阅仪式带来的震撼感到血脉偾张。高坐御帐正中的武则天抚掌而笑，对左右两侧，突厥默啜可汗，以及吐蕃大相噶尔·东赞域松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感到很满意。充当临时阅兵总指挥的宴良骏身披明光铠，骑着骏马奔驰在沙场内，指挥jūn_duì 方阵行进、入列。夏日骄阳似火，宴良骏早已汗流浃背，铁盔烫得能煎鸡蛋。老宴在心里痛骂二张，要不是那两个妖人撺掇，圣人也不会想起来要搞一场临时阅兵。老宴不敢骂东宫太子，虽说是太子保举他担任阅兵总指挥，害得他十多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忙着跑上跑下挑选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卫士，拼凑成这支用来充门面的jūn_duì 。老宴又痛骂了曹悍一番，就因为之前曹悍在东宫时，组织亲府亲卫玩过类似的阅兵游戏，被太子无意间看见，这才想起来用这种方式来阅兵，震一震没见过世面的吐蕃和突厥蛮子。好在宴良骏被朝廷临时抓壮丁以后，跑到曹悍家里跟他详细请教过流程怎么弄，在曹悍的指点下，宴良骏组织起来倒也轻车熟路。宴良骏一边骂，一边又有些想念曹悍，要是那臭小子在的话，他也不至于累成死狗。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张易之和张昌宗提议搞什么阅兵不过是为了取悦圣人，却把十六卫府和北衙禁军搅得不得安宁。一名千牛备身骑马跑来传旨，说是jūn_duì 检阅可以结束了，圣人很满意，并且向全体将士表示慰问，朝廷将不日发下奖励。宴良骏松了口气，下令传令兵挥舞令旗，将各方队带回。他恹恹地摘下铁盔，翻身下马，准备去简单清洗一下，换身官袍，然后赶回来准备观看今日的重头戏，三国马球争霸赛。御帐内，突厥默啜可汗粗犷大笑道：“皇帝陛下，这支大周禁军威武雄壮，行进之间号令严明进退有据，但臣看了却总觉少了些血性杀气。汉人有言‘华而不实’，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此言一出，大周朝臣们皆是愤愤不平，武则天凤目微眯，笑而不语。和吐蕃使团一同回京述职的左豹韬卫大将军阿史那斛瑟罗脾气火爆，一拍桌案怒道：“阿史那环，你休要张狂！若是在战场相遇，你就知道我大周的天兵有多厉害！”默啜可汗斜瞟他一眼，戏笑道：“在辽东时我们已经见识过了，二十万大周的天兵被契丹人拖死在白狼水边。”突厥使团数十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等皇族贵戚皆是面色铁青。宰相韦嗣立、李道广、王方庆、娄师德等重臣纷纷对突厥人怒目而视。武则天面无表情，上官婉儿低头侍立在她身侧，注意到皇帝陛下放在桌案下的手死死攥紧。突厥使团里有一名高大雄壮的青年，微卷的长发披散着，一身斜领胡袍，跪坐在那仿佛一头匍匐的狮王，气势慑人。他那狼一样的眼睛盯着阿史那斛瑟罗，突然用突厥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阿史那斛瑟罗勃然色变，咔嚓一声一掌拍碎了案桌，怒而起身攥紧拳头死死盯住那雄壮的突厥青年。场中戛然静止下来。宰相娄师德精通突厥语，侧身拱手对武则天低声道：“陛下，此人就是突厥第一勇士，莫贺达干，本名乌质勒木，突骑施黄姓部落的少族长，因突骑施部落起源于金山，突厥人便尊称他为金山狼王！他刚才对阿史那将军说，臣服于汉人的狼就只是犬而已，要是在战场上相遇，犬会被狼撕得粉碎！”武则天目光朝莫贺达干望去，双瞳微微一缩。隔着四五丈距离，她依然能从那突厥青年雄武的身躯上感受到一股压力，那种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凶悍感。默啜可汗用汉话怒叱莫贺达干道：“皇帝陛下面前不得放肆！还不赶快跟阿史那大将军道歉！”默啜可汗着重强调阿史那大将军几个字，又引起了突厥使团的一阵轻笑。阿史那，古老且高贵的突厥王族姓氏，默啜可汗如此称呼他，无疑是带着讽刺之意。阿史那斛瑟罗本是西突厥可汗，西突厥王庭在显庆二年（公元657年）被苏定方灭亡后，一支逃往西亚地带，一支归附了大唐，受高宗皇帝册封，为大唐镇守西域。十年前，默啜可汗的哥哥，颉跌利施可汗骨咄禄联合吐蕃进攻西域，西突厥继任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战败，率领残部逃回大周。长寿元年（公元692年），武则天派大将军王孝杰出兵西域，联合西突厥残余势力大败吐蕃与后东突厥联军，重新设立安西都护府，确保大周在西域的霸主地位。其后，王孝杰兵出贺兰山，横扫漠北，在居延海大败刚刚登上汗位的默啜可汗。默啜可汗为了保住汗位，稳定内部统治，上表投降，受封为归国公。去年默啜可汗出兵帮助大周在辽东平灭契丹之乱，武则天又册封他为立功报国可汗。从血统上来说，默啜可汗和阿史那斛瑟罗在一百多年前都是一家人。如今，西突厥已是消亡在历史长河中，东突厥经过骨咄禄和默啜可汗兄弟近二十年的经营，重新雄起于蒙古高原之上。莫贺达干微笑着朝怒容满布的阿史那斛瑟罗微微鞠身，用流利的汉话淡淡地道：“待会马球场上，我会让阿史那将军知道狼和犬的区别。”武则天沉声道：“来人，为阿史那将军换一张案桌。”阿史那斛瑟罗知道这是皇帝陛下提醒他莫要冲动，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朝御座揖礼道：“是臣失礼了。”御帐内凝滞的气氛重新松活起来，大周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辽东的契丹祸乱刚刚平息，大周可不能跟突厥再起冲突。默啜可汗不动声色地将御帐内大周贵人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弧。大唐很强大，大周既是大唐，可去年的辽东之乱，葬送了大周太多的勇武健儿。就算大周底子再厚，前后往辽东投入数十万兵力和数百万的民夫也得好好养两年才能缓过气来。大周在北方的武备，整体上来说是空虚的。而且最令默啜可汗兴奋的是，他们兄弟最大的苦主，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孝杰，去年竟然死在了契丹人手里！默啜可汗鹰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过武则天和李显，还有武三思。大周的女皇陛下垂垂老矣，她的老儿子，东宫太子，这个满脸油光白白胖胖的家伙，可不像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还有女皇的侄子，那个狡猾难缠的梁王武三思，似乎也是个野心不小的家伙。大周北方武备疲软，朝堂党争不断，这岂不是我突厥汗国重新崛起的最好时机？默啜可汗眼底精光熠熠，仰头一口喝干了鲜红如血的酒液。大周的美酒真好喝呀，可大周灵州、丰州、胜州一带富饶的物产更令人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