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说说,你怎么理解的。”秦航拉开架势,准备跟他好好理论一番。
林栎燃目光深邃,绵延悠长的像是条光滑的锦缎,他悠然开口,宛如一位翩翩温润的公子,声若坠玉,气如洪钟。
“高数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苏轼的《水调歌头》。
秦航怎么也没想到,林栎燃会用一首词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的打量眼前这个人,这家伙骨头里散发出的儒雅隽永,跟他身上的迷彩军装有着最强烈的冲突感,书生和jūn_rén 合二为一,矛盾体如此契合的凝成一个人,秦航呆住了。
“他是队长,上级下级都看着他一个人。不允许有错不能有错,他每一步迈出去都要踩着踏实的地面,容不得半分虚妄。”林栎燃顿了一下,极目远眺,半边脸融化在火一样的云海。
“他很累,但是不能露出半分倦容,他要带动整个獒血的士气,沈燿擎垮了,獒血也就塌了一半,这个,你比我更清楚。”
秦航没想到林栎燃有如此锐利的洞察力,他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沈燿擎的威信无可动摇,这是獒血的根本。他现在很想知道,林栎燃眼中的队长,究竟是怎样的一面。
他很好奇。
“他希望我好,希望我能撑起来技术兵的一杆大旗,在这群选训兵里,我的军衔最高,技术兵都看着我。尽管技术差别不同,但还是会不自觉地就跟我比。我,或多或少,会带动他们的士气,从这一点来讲,我跟队长站在同一个位置。”
林栎燃笑笑,深吸口气,又长长的呼出,肩上无形的重担压得他胸口堵得发慌,他一直尽全力的争取优秀,除了jūn_rén 骨子里的傲气和执着之外,他还有这样的一份责任。
“队长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的期待像是一把刀子,直接就扎在了我的心上。他虽然从未说过要我卓越,要我留下,但他一直在按照他的标准——一个少校的标准来要求我。这并不是他自私,不是他苛刻,这一切说穿了其实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是我的肩章理应承担的重量跟责任。”林栎燃手中摆弄着一颗黄澄澄的星星,那是他第一枚肩章上掉落下来的,被他当做纪念的东西。
“小时候我总拿着外公的肩章玩儿,一颗一颗的数星星,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五颗星星的肩章,当时外公脸上的庄重和肃穆,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跟我说,没有人能独自扛起国旗的重量。我当时不懂,现在,倒是明白了几分。”
林栎燃两手撑着地,身子仰成一条直线,“肩章上每一颗星星,都有它的分量和意义,它是国旗五星中的一颗,每多一颗,国旗上的骄傲和尊严,你就要多承担一份。做医生是这样,做特种兵也是这样。”
你肩上,扛着的是一个国。
秦航不由的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肩章,觉得它的分量,立刻重了许多。
“人家都说,医生最没良心,最冷酷无情。因为他们见惯了生老病死,习惯了世态炎凉。”林栎燃苦笑了一下,别过脑袋望着秦航,“我不赞同这句话,甚至我厌恶这句话。”
他的眼睛弥漫开摄人心魄的力量,两只手随着语气的加重上下挥动。
“医生也是人,他们也会有不忍和怜悯。如果说每一条生命的殒灭都要求大夫嚎啕大哭,才能给他们戴上写着“有良心”三个字的小红花,那么这朵花儿,我情愿不要。”
林栎燃调皮的一笑,虎牙露着:“我哪有时间哭啊,下一个病人还等着手术呢。我哭完了上一波家属倒是痛快了,可人家下一波的就活该等着大夫梳理情绪,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撒手人寰么?”
秦航由着他牢骚,冷不丁的听到他这么一通比喻,自己也禁不住,哈哈的笑出声来。
“其实,家属的心情你们也能体谅……”
秦航正要铺台阶替他家队长陪个不是,林栎燃却打断了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是,我们当然能体谅。可是哭不能救命的,着急也根本不是仙丹。祈悦你应该见过了吧,我们关系好的,能顶包坐班房的那种。”
秦航再一次让这小子的文字驾驭能力给逼得笑出声来,这比喻,一个比一个生动形象。怪不得队长一直说不过这小子,次次让他噎的半死。
想想,同生共死形容兄弟情已经烂大街了,喊口号一样的空洞,自然没有顶包蹲号房这样具体可感,能把那份肝胆相照和荣辱与共形容的这么惟妙惟肖。
他一进营地就被科普了大小开心的“先进”事迹,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几乎是冲着见祈悦一面才溜去的作训场,沈燿擎曾明令禁止他恢复训练,所以这些跟训练有关的地方,根本不许他踏足。
他挺喜欢祈悦的个性的,嚣张但不跋扈,很有一股子蛮牛一样的冲劲儿,也是个犟脾气。
林栎燃见他点头,接着说道:“祈悦的亲哥哥,大他三岁,两年前曾经突发过一次急性心梗,喘不上气,心跳都停了两分钟。祈悦抱着我哭的昏天地暗,我直接一脚给他踹出去了,根本没工夫安慰他,直接威胁,再出一声就立刻割断他的声带。”
秦航张大了嘴,他完全能想象出林栎燃当时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严肃,专注,不可违拗的威严。
一如当时训练场的队长。
林栎燃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自己不是洪水猛兽,不用这么全神戒备的。
“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有情绪的波动,永远要保持最冷静的状态。这样,才有机会万无一失。这是对生命负责。”
秦航理解。
狙击手要求冷静沉着,一枪毙命,他是獒血最棒的狙击手。
林栎燃说:“队长也是冲在生死第一线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因为愚蠢的错误丧命。所以,他把这些问题矛盾,全部放在训练场上解决,用最安全的危险来模拟战火硝烟的绝决。这还不够温柔么?非要死了,硬了,追悼会了,才明白过来,哦,当时我不对么?”
“如果要求他用平和的甚至温柔的语气来跟你说,你这样不对,你不能这么做,这样不好,那我还来獒血干什么,我们来獒血干什么?来之前不是已经知道这里是弱者的地狱,强者的天堂了么?如果这点儿挫折都经受不起,那就真的还不如卷铺盖滚蛋了呢。”
林栎燃理所当然的语气,把秦航惊得目瞪口呆。
这小子竟然句句在为他的队长开脱,而且说的还这么….这么合情合理,仿佛队长的暴怒不是冲他,那发子弹也不是擦着他的脸颊划过。
所有人都在为林栎燃愤愤不平的时候,他却第一个站出来说,他理解队长。
人人认为受了伤害的人,却是力挺“凶手”无罪的人。
秦航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因为林栎燃的心结,从来就不在沈燿擎身上,他不是在跟沈燿擎较劲。
他在自责。他在跟自己过不去。
他甚至认为,他配不上沈燿擎的期待。
林栎燃挠挠头,又揉了揉鼻子,显得局促不安,秦航倒是觉得,他是不好意思。
因为他脸红了。
“私下里他们都说队长过激,说队长过分。我觉得,这么做对沈燿擎不公平。他有控制着度量,甚至亲自跟着我站到靶位前面,他的手牢牢的按着我,不是囚禁,而是保护。他的分寸全在他的力道上,他一句话不说,全部心意都融进一招一式里。高翔开的那一枪,名为震慑,实际上是在找手感,调整子弹的方向,队长要他确认,一会儿的“危险”万无一失。他把所有的危险前面都加上了自己的保障,队长没错,错的是我。”
我不该用我的心态和习惯,跟他叫板,觉得他吹毛求疵,觉得他抓着我不放。
这里是他的战场,是他专业的舞台。他的游戏规则我没资格去破坏,更不能去要求特殊化,不然,这根那些在手术室门口哭声震天妨碍大夫工作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林栎燃的安全,是他的手术刀。
沈燿擎的安全,是他手里冰冷沉重的枪。
只有看过手术的人才会明白,大夫是怎样分毫不差的精细的工作。
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明白,战士是怎样一枪毙敌用精准的枪口庇护一方国土的宁静。
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无情。
没人见过手术台的工作,也没人体会过战场的炮火震天。
所以林栎燃和沈燿擎,各自都在对方的领域里外行了一把,淋漓尽致的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和怀疑。
他们都是凡人,有着跟平常人一样的情愫。
他们彼此的信任,不能凭空的建立。你好我好,是虚幻的一触即碎的泡沫。
病人好了,硝烟散了,他们守护的安全安安稳稳的站在他们面前,担心的事情都只是空想。
感同身受后的信任,牢不可破。
战场上林栎燃会不假思索的把后背交给沈燿擎,而沈燿擎也会在命悬一线之际,躺在手术床淡然的一笑,让林栎燃跟死神博弈。
他们彼此信任,能把命,毫无保留的交给对方。
这样的结果,还不够高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