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墨第二次喊出“陈启哲”三个字的时候,张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咬着下唇,沉默地和舒墨对视,良久,他像是被那灼人的目光烫到,匆匆移开目光,垂下眼,没什么底气的小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舒墨没再质问,只是看着他微笑。
像是无声的较量,张诚感受到投在脸上的锐利的视线,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浑身赤裸,从里到外都被眼前的人扒了个干净。
这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感,让张诚难以呼吸,最后,张诚咬紧嘴唇,有些紧张地冲舒墨回视过去。
舒墨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慢慢地,他收敛了微笑,表情变得也逐渐严肃。
他微微仰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着张诚说:“怎么?连自己都不敢认了?”
张诚忽然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地自容,像有什么东西点燃了五脏六腑,火焰在炙烤他的内心。
他难受地低下头,视线落自己握拳的双手上,手再次展开,是被扎得血肉模糊的手心,就像他早就千疮百孔的人生——他一直想要努力忘记陈启哲和他的所有过去,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张诚,一个有赤子之心,永远真诚,永远阳光,永远在打击黑暗和邪恶的警察。
可是在夜深人静,那些关于过往的美梦和噩梦都在不停出现,提醒他虚假的皮囊下,最真实的内核,他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
眼前很快模糊了,张诚难以呼吸,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
这一刻,所有言语都变得无比苍白。
直到舒墨再次开口,他问:“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张诚没有吭声,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舒墨随即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眼神,注视着低下头的张诚,他挑起眉,又问:“你是怕被人报复?”
“我……”张诚紧紧闭上眼,他呼吸不畅地握住了一旁的栏杆,颤声说,“我不是……不是,我只是在……”
“赎罪。”他闭上眼,眼前雾气更浓,“给张轩赎罪。”
张轩死了,因为他的任意妄为死了,永远埋葬在了十六岁的年纪,连同那座邪恶的地下会所,消失在那场大火里。
一开始就是错的,他这种小混混,怎么能和好学生做朋友。
如果没有他,张轩应该考上不错的大学,和他的梦想一样子承父业,做一个让罪犯闻风丧胆的警察。而不是变成一把灰,和那些变态永远的纠缠在一起。那地方那么荒凉,那么冰冷,和像阳光一样炙热、纯净的少年一点不配。该死的明明是他。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整整九年,他该早就忘记张轩的模样,可张泽最后一刻的神情却频繁出现在梦里,还在他耳边紧迫地怒吼——“一定要报仇!”
每次从梦中惊醒,他都会恍惚间觉得张轩还在,微风是他,落叶是他,阳光是他,他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自己——陈启哲,你有没有浪费被我救回来的这条命,有没有好好地重新做人!有没有在想着为我报仇!
所以他这些年一刻不敢停歇,他彻底忘掉陈启哲,把自己变成张诚——张叔的儿子,努力学习,考上警校,完成张轩的梦想成为警察,然后和张叔他们一起努力去寻找、追逐那些人的踪迹。
舒墨问:“你早就发现这里了?”
“我们的确知道这个县城有问题,那是因为八年前,我和张叔他们集结了一些人,再次潜入会所,在会所里发现了一张县城的地图,可我们还来不及仔细调查,就被会所的人发现了……
“后来,我们拼死逃了出去,离开之前放了一把火,当时会所的地下还有不少社会名流和精英,我们以为这些人的死会造成重大舆论和压力,可以以此迫使警方对天韵会所及其背后的势力开启调查,然而……我们实在太天真了。”张诚说着,苦笑起来。
后来的结局,他们都知道了,会所的大火延续了好几天,死亡人数不过个位,对外通报只有“意外”两个字,半点没提起过地下有什么。
从那以后,被称为销金窟的天韵会所从此消失在众人的视野,而曾经繁华过的荷花园迅速败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苍凉和荒芜,至于那三个警察蹊跷的死因,以及那埋葬在地底却无人知晓的社会名流,也跟着天韵会所一起,彻底从众人的记忆中抹去。
“这样的结果,给了我们当头一棒,那时候我们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庞然大物……仅仅靠我们,真的能和他们做对抗吗?我们实在太渺小了,能量太小,无疑于螳臂当车,于是我们再也没敢轻举妄动,而是选择潜伏了下来,静待其他的机会。那时候我们对背后的人一无所知,只有关于县城的线索,于是我们想尽办法,潜入了这个叫做太苍县的县城。而我则改头换面,换了个身份,一是因为陈启哲已经暴露了,二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想赎罪,想替张轩为他爸养老送终。这些年,我化名张诚顶替了张轩的身份,代替他继续活下去,在从警校毕业后,来到这里做了警察。”
魏威突然问:“这么说来,你们的人全在县里?”
张诚没有回答。
但舒墨却陡然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县公安局局长,好像姓王,而陈启哲当年日记里用大量文字描写的王叔,和这个王局长性格极其相似。
如果王局就是当年的王叔,那整个县公安局,恐怕早已经全是他们的人。可为什么张诚和自己来到这里,却露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只以为县城有问题,这些年,我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把整个县和周边的村庄全都调查了一遍,可失望的是,什么也没发现。附近的山,我们也搜索过好几次,但你们也看到了,这些山都异常险峻陡峭,一般人很难上来,除非爬山爱好者,平时几乎是荒无人烟,实在不符合那些人举办聚会的条件,我们做梦也想不到,这山里面居然早就被掏空了,还有一个通道直接通向大海。”
说到这里,张诚把脸埋进手心,沮丧地说:“如果我们早知道,肯定不会放任他们到今天。”
说完,他紧接着摇了摇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放那把火。”
“如果没有那把火,可能结局就不一样了。”
那把火烧死了邪恶的地下会所,也烧毁了所有的证据,给了敌人休养生息的时间,也让他们变得更加小心,发展了更多更隐蔽的杀人场所,间接害死了更多无辜的人。
魏威安慰他:“不是你的错,无论你做什么,坏人都有其他办法,只怪……”
话说一半,魏威突然卡了一下壳,他抬眼扫了一圈四周,半晌,道:“只怪,他们太强大了。”
随后,再次进入漫长的沉默,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面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油然而生的只有强烈的无力感。
舒墨也安静下来,他盯着塔底的眼睛,沉默许久。